江南八月也闷热。
早间辰时还不到,知春院就开了院门。
大丫鬟翡翠热的一身汗,干脆把窗户也都支起来,打了凉水开始擦拭桌椅,“咱们院子太小了,人都转不开,眼瞧着八月了,夜里还得热醒。”
大娘子明月原本住在老夫人的碧纱橱里,但是如今年纪大了,又要兼顾一些管家之事,还与长辈同住,瞧着就有些不像话了。
老夫人只好从自个的荣安堂里划了几间厢房出来,改了朝向,拨几个洒扫的下人,勉强算是明月自个的院子了。
就是太小了,气都不通畅,夜里能热醒好几回。
翡翠心疼自家姑娘,拧着帕子道:“姑娘不如去老夫人院里再睡几日,把这闷热天熬过去了才好。”
明家这样的官宦世家,府上的姑娘夜里热得睡不着觉,说出去都没人信。
明月坐在窗边看账本,闻言笑了笑,“至多再热几日,搬来搬去也麻烦,再者我也不怎么怕热。”
就是再不怕热,那屋里闷涨也睡不好。
翡翠心下沉郁,知道姑娘是怕惹麻烦,往明月身边搁了盆凉水,面上还得附和道:“姑娘说得也是。”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明月放下书,把身上半旧的褂子脱了,换了件八成新的绿色半臂小袄,下身一条浅色绣花长裙,终于觉着舒服了一些。
明月系着腰带,一边对身旁的大丫鬟秋雁道:“记得多拿把伞,娇姐儿多半忘了。”
今个要出门,早间没有日头,但等会回来的时候能把人晒掉一层皮。
明娇要是没备伞,明月肯定得顾着她,难免自己要晒日头了,不如提早多带一把。
“都带着呢。”秋雁满屋打转收拾东西,不知想到什么,促狭道:“奴婢还额外多带了一把,若是大公子也忘了,姑娘尽可借给他。”
明月的父母去世的早,得舅舅舅母垂怜,她自小就教养在明府,同明家大公子明祁有门心照不宣的婚事。
近日苏州城里新开了一家酒楼,名叫桃花源。据说楼里掌勺的是皇城里退下来的御厨,做得一手新式糕点。就是规矩颇多,一席难求,须得排号,再富贵的人来了也不卖面子。
明祁今日就要领着家里几个妹妹去吃新鲜。
明月性格谨慎,寄人篱下就更小心,只拿团扇拍拍秋雁的肩膀,语气柔和平静,“没影的事,你说这样的话,也不怕丢了我的丑,叫人家笑话我。”
“奴婢也就在房里说说了。”秋雁自然知道分寸。
两个丫鬟收拾好了物件,整出一个箱笼抱着,明月坐在抱厦打扇纳凉,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大夫人房里才使人来唤。
明月不想叫人等,专门挑了就近的小路,不过一炷香就去了大夫人的荣安院,路上走得急,面上难免出了一层薄汗,有些不雅。
福安院宽敞阔气,叫日头照得大亮,门前的两个粗使婆子推了门,明月远远就见主子们坐在抱厦里推牌九,几个妈妈陪着逗乐,丫鬟们守在廊下,欢声笑语正热闹。
明月没急着进去,站在屋檐下微微抬头往院里看,两个丫鬟给她打扇散热。
抱厦里帘子打起来,置着一张小案并几张素色祥云软垫,一人着紫檀弹墨牡丹云锦对襟,黛色缎秀梅纹百褶裙,端坐廊下,这衣着光鲜的妇人正是明府大夫人谢氏,明月的大舅母。
谢氏对面坐着一面生的妇人,相貌寻常,衣着得体,只见两人笑着推牌,仿佛很投合。
左右看了一圈,没瞧见明祁和几个妹妹,连总是伴着谢氏的谢表姑娘也不在这。
明月若有所思地站了会,待身上的暑气散了,这才叫丫鬟进去通报。
丫鬟掀了抱厦的帘子,日头照进来,明月也跟着弯腰进去,迎面一股凉气。
明月话未出口先摆出一张笑脸,福身请安,“给舅母、婶婶请安。”
谢氏笑眯眯地叫她起身,嗔怪道:“你来得晚,你大表哥他们都走了。”
明月冲她一笑,只道:“怪我路上走慢了。”
谢氏无意追究,叫人给她端茶解热,又指着一旁不住打量明月的妇人示意道:“这是你钟姨妈的大姑姐,姓张,你叫张姨妈就是。”
钟姨妈是老夫人的庶长女,明月母亲的庶姐,明月跟着亲缘确实要叫一声姨妈。
明月顺势跪坐在两人中间,仿佛对家中这个突然的访客一点也不惊讶,只面上带一些羞涩,微微福身叫了一声张姨妈。
“你悄悄,这就是我府上最漂亮的姑娘,名也起得美,叫月姐儿,是不是嫩得跟花一样?”谢氏笑着道。
张姨妈一见明月就没挪开眼,这小娘子一身半新不旧的绿色长裙,第一印象就是白,冷沁沁的白,白得烧眼睛,偏偏头发乌黑,鼻梁高挺,嘴唇有肉,色泽浅红,对比鲜明,一双乌溜的眼睛叫人看了心里跟进了窝蚂蚁似的,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光彩照人,来者不似凡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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