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骏:纪念与反思(3)
至于我本人,我在北大的经历微不足道,本科毕业时我考了社会学系的硕士,受费孝通《乡土中国》的影响,入了社会学的门。自那以来已经七年。我更愿意谈谈我在北大认识的一些朋友,这些朋友不是北大人,他们漂在北大。北大的一个奇特传统便是有许多流浪者在这里栖身、听课、交友。他们比北大人更自由,因为他们无需经过万里挑一的严酷高考进北大,他们听课却不需要强迫自己,觉得不好就走人,他们也无需应付课程考试。这些人中有的人有非凡的才华,非凡的性格。
我的一个朋友外号石头,从河北来到北大,身无分文,住研究生楼的自习室,晚上等别人自习走后,他在长桌上铺点东西,躺倒就睡。他的所有家当装在一个纸箱子里,黑糊糊的枕头、被子,还有一套海德格尔选集。我们认识后,他常和我大谈尼采,他说高中时就对哲学入了迷,整天泡在新华书店里把哲学书看了个遍。我有时给他讲诗,有一次念了首顾城的诗给他,他仔细品味,慢吞吞地说:“这人像水一样,他的命运是归向大海。”我听了大惊,对他的原始洞察力深感诧异。又有一次他看到海子的名篇《亚洲铜》,看了又看,问我:“你说亚洲铜是指什么?”我摇摇头。他说,就是指月亮吧,“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这是唯一一块埋人的地方”,中国人都死在月亮上了,你看,那么多诗人迷恋月亮,没什么人喜欢太阳。
我问他高考过没有,他兴奋地说考过,考了零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成就。因为他痛恨高考制度,觉得考试吞噬了一代代少年人的青春。后来我去他河北家里玩,他父亲告诉我,这孩子让我们烦恼透了。从小到大成绩很好,总是考第一,但就是不好好听课,上这个课他要看那个书,经常逃学,跑到山上玩,要不就是躲在玉米垛里看书。中考之后,有个高中派车子来接他去上学,他没上多久,就回来了,人家老师在上面上课,他把书啪往桌上一摔,站起来说:你讲得不对。老师很尴尬,说那你上来说说,他又不说。他老这样,老师很没面子,学校没办法就不要他了。他就上了市里另一个高中,上了几个月他又不干了,不上课,整天泡在市图书馆和新华书店里看书,书是看得很多,和那里的人都混熟了,别人都认识他。后来参加高考,我和他妈对他还是满怀希望,陪着他考了三天,给他买健力宝喝,我们就喝白开水。考完了问他怎么样,他笑笑说:可以。成绩下来时我懵了,16分,怎么考也不能考16分哪,就是我去考也不止这个分数啊,是不是卷子改错了。我就去教委查试卷,查一份十块钱,查了以后教委的人对我说,确实没有错,你孩子就没答什么,你还是回去问问他自己吧,钱我也不收你了,你都这么难过了。我给气的,他也就答了个作文,还没按题目答,自己写了个赞美牛顿和爱因斯坦的文章,得了16分。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这孩子,现在都三十岁了,在我们这儿人家都觉得他是个怪人。他自己挺自信,在北大转悠,还找过季羡林。
石头在北大住了半年,被保安轰走,住到香山。后来我也搬去,我们各租一个小屋,在一起好几年。他一到晚上就兴奋,说脑子里像风一样转,写长篇小说,抨击考试制度。他对食物的要求很简单,爱吃土豆,认为土豆品质最佳,因为怎么烧都一个味儿。我们饭后一起散步,我给他读海子的《黑夜的献诗》: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他长长地慨叹:青春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我爱这些人。和他们相比,北大人不算什么。
然而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人是对自己的成全。我经过七年的跋涉终于在社会学上找到了方向感,常常想起老朱的译经之约,勉励自己以学术为业,常常想起老钱对年青人的拳拳之心,告诫自己不要荒废了青春,常常想起朋友石头的特立独行,醒觉人生之路何其宽阔,狭窄的学院外大有洞天。以此纪念北大,并反思北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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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骏:纪念与反思(4)
涂骏,安徽人,1979年生,1996年入北大电子系,2000年入社会学系读硕,2004年入北京社科院工作,2007年再入北大读社会学系在职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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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一枫:昌平园,实验品,两个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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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9月,我背着一只帆布书包,到北京大学报到。当时我还是一副标准的学生模样,没有车,手上没有瑞士表。当时我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就是在篮球场上模仿职业球员的动作。当时我还不觉得可口可乐是垃圾饮料。
因为上大学前,我一直生活在北京西边的部队大院,因此“中关村”或者“海淀黄庄”这样的地名,在我心中一直是自由、摩登的代名词。这里有长发青年、扎马尾辫的大学女生和牛肉面快餐。那时候我就是这么土,觉得牛肉面快餐都时髦得要命。
没有想到,刚到学校,我就被告知,要到昌平园去生活一年。昌平是一个什么地方呢?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昌平和河北没什么区别。我和一大群学生,还有家长,挤在从公交公司租来的大轿子车里,咣当咣当地前往昌平。那个感觉,我们不是去上大学的,而是去上山下乡的。
在公共汽车上,我认识了一个人大附中毕业的女生。她当时长了很多青春痘,却已经习惯用沉稳、智慧的眼光审视一切人了。后来我知道,这个女生从小到大都十分优秀。一直到今天,她还是那么优秀,工作一天,税后所得相当于一个民工工作100天。这种人类价值的差距,实际上是跨国公司与国内大资本共同造成的,可有些人却把这个黑锅扣在了我的母校头上。他们不时暗示,我的母校就是一个培养精英(人上人)的地方。这种论调是居心叵测的。
当然,我们那时候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崽子,男性最叵测的居心,仅限于观察女性的第二性征;女性最叵测的居心,仅限于向男性秀一下第二性征。一直到今天,那个女生也没有叵测到哪里去,她还找了一个和我臭味相投的男朋友。
我和她的男朋友,从那时候起就以被人视为一个混蛋为荣。这个追求也一直保持到了今天。
继续说我成为实验品的经历。我在公共汽车上,心情十分悲观,因为所望极致,路边都是玉米地,玉米地里钻着农民家的狗。而我要在这个环境里呆上一年。
我们在昌平园下车,领被褥蚊帐,分配宿舍。昌平园叫做昌平园,是因为和北大有关的地方都有叫“园”的传统。比如说###、勺园、中关园等等。而昌平园是一个真正的园,菜园。
这里除了大学生以外,没有什么像大学的地方。设施还不如我上过的中学呢。
和我同宿舍的,一个是东北人,一个是广西人,另一个是河南人。大家都对这个地方缺乏激情。我们一起在园子里唯一的饭馆吃了一顿饭,吃完了回去睡觉,大家都有被诓到这里的感觉。
住了一两天以后,我们又被大轿子车拉回了北大本校,参观博物馆和校史馆。
在参观的路上,当时的班主任女老师很同情地说:“从昌平园回来的学生,刚开始都显得木木的。”
也就是说,她都承认昌平园有多么乏味,而燕园本校有多么丰富多彩。
后来,这个班主任女老师离开了北大,出国去了。再后来,我接触了很多在北美呆长了的中国人,总体感觉这些人都是木木的。所以一想起美国,我就想起了昌平园,想起了玉米地和农民家的狗。所以我本科毕业之后,决定不出国了。
在昌平园呆了三天,我迎来了一个转机,也就是北京大学的文科试验班开始招生。这个班,也叫做文史哲综合班,一个学生,要学文史哲三个学科的基础课。在报纸上,它还被称为“大师班”,或“国学大师班”。也就是说,这个班号称是培养大师的,而且还是国学大师。
当时我对国学大师的印象,就是参观本校时,路过一处破败的小园子。有人说:“这里住的都是国学大师。”另一个人说:“哇,国宝。”另一个人说:“哇,熊猫。”另一个人说:“哇,搞学术的熊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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