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可信的证人看见呢?”“你是说骚扰者被逮个正着?那当然算数!”“我有点难以启齿。”我说。这时连伊莲都转向了我,那双发红的眼睛(我想除了失眠也因为哭泣)瞪得大大的。我讲话时特别表现得对她和罗杰同等看重。“前几天晚上,我恰巧在火车站看见布鲁诺跟一个学生在一起。”“女学生?”罗杰问。“是的。”“他在骚扰那个女生?”“我得说是这样没错。”希娜·萨依德转向我。
“他当时在做什么?”她是个眼睑厚重、疲于世故的女人。“他想说服女孩跟他一起回纽约,还吻了她。”“而女孩不想跟他一起走?”希娜问,我感觉她语气中有种兴味盎然的私密反讽。“我听到女孩说不想。而且我强烈感觉到她不太希望被吻。我看见她一度转开脸。”“后来怎么样了?”罗杰问。“我不知道。我的火车来了,我就上了车。”“哦。”“你怎么会看到他们?”希娜说,“如果你方便说的话。”我解释我当时在候车室,别无选择,想不看见那一幕都不行。
“我当然对这整件事感到非常尴尬,”我补充道,“而且坦白说,我本来已经决定不提这件事。没人喜欢打小报告。但我想,总的来说,什么也不讲是很懦弱的行为。要是我们不认真看待这个委员会的职务,那还不如打包回家算了。”罗杰使劲点头。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这么做很有勇气。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伊莲,你有没有什么建议?”直到开口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把这些和盘托出,但我确实认为这么做是对的。尽管这种行为表面看来很像刺探、打小报告,但我认为,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很符合我期盼自己能做到的“坦白直接”的人生态度。而且事实上,这么开诚布公讲出来,让我有种愉快的解脱感,觉得自己坚强又勇敢——甚至足以让我大胆到,就在彼时彼地,立刻开始执行我这一天的另一项重大决定,也就是关于伊莲的决定。开口回答罗杰之前,她想了一会儿,这时我一手伸到桌下,放上她大腿。这举动造成触电般的效果,她猛然坐直仿佛被咬了一口,不过立刻用一阵狂咳掩饰过去。“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她好不容易说,拍着胸口。“要不要我倒杯水给你?”罗杰问。
独角人 第5章(2)
“不用,不用,我没事。不好意思。”伊莲不但没有试着挪开我的手,反而一待恢复镇定,便偷偷把自己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关于你的问题,罗杰,我想应该把劳伦斯刚才告诉我们的事加进布鲁诺的文件记录。至于终止合约,八成需要那个学生本人提出申诉。但这么做还是可以加强对这个教师的压力,让他不再去招惹这些孩子。”“你认为我们应不应该告诉他,我们知道他跟学生有牵扯?”伊莲看着我,语调中立,但那双疲惫的眼睛又开始闪亮有神了。“我想这得由劳伦斯决定。”我温柔地捏捏她大腿。她嘴唇一阵含蓄的颤抖。“他知道我看见了他。”我说。“那么让他知道你告诉了我们也无妨,”罗杰表示,“除非你强烈反对?”“我并不喜欢这样。不过如果没有其他转圜方式的话……”罗杰思索了一阵。“再考虑一下,也许我们应该暂不透露,除非那个学生亲自申诉。你大概不知道她是谁吧?”“坎蒂达什么的?”这时希娜·萨依德的深色眉毛扬起一侧。
“坎蒂·约翰森?瘦巴巴的?有点像前拉斐尔画风的人物,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听起来像她没错。”“她是我负责的学生。”罗杰转向她。“那么也许你该跟她谈谈,希娜。”希娜发出不置可否的声响。
“你认为不妥吗?”罗杰问,语调并不挑衅,但强烈得令人意外,再度让我意识到他对这种事的认真投入。为了达到他要的结果,就算让几个人苦恼,他显然也不在意。希娜注视他片刻——我感觉她是在跟自己辩论值不值得进一步讨论这一点。“一点也不。”她以愉悦的声调说,“我会跟她谈谈。”罗杰乘胜追击:“在我听来,这事情可能对那学生的心理造成负面影响。你说她很瘦?”“竹竿似的。”“我想你应该跟她谈谈。”“我说过会跟她谈,就会跟她谈。”几分钟后,院长助理把布鲁诺带进会议室。你或许会以为,事业有可能染上终极污名的他会显得紧张兮兮,但他一走进来,立刻可以很明显看出他决定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面对这场会议。他咧嘴对我们亲切微笑,侧坐在椅子上,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他看着我。
“哈罗,劳伦斯。”他静静说道。我再度感到压力,他以一厢情愿的特异方式想把我变成共犯。我向他点点头,很高兴自己先前已对同事表明立场,但他这种友善的态度似乎有所算计,想让我显得像个表里不一的小人,这点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是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啦?”罗杰不理会布鲁诺语带鄙夷的激将法,径自解释有学生指控他评分不公,而在目前的情况下,布鲁诺有可能受到更严重的性骚扰指控。
“我这辈子从没骚扰过任何人。”布鲁诺以他那刮擦般的嗓音打岔道,“我个人从来没有这种需要。”罗杰温和地插话:“我们也很希望你不会受到这种指控。所以我们才请你来这里开会。”“是谁威胁要对我作出这种指控?”“布鲁诺,请容我先说两件事……”
罗杰以平静、公正的语调说,“第一点,本校跟其他某些学院不同,并没有明文规定教师绝对不可以与学生交往,因此我们有责任采取特别严格的保护措施。你可以选择跟学生交往,但是后果自负。只要学生一提出任何涉及性骚扰的申诉,你就会被视为有罪,我们会二话不说请你卷铺盖走路。”“有人检举我了吗?”“不。还没有。没有学生提出。但是布鲁诺,我要说的第二点是,你有大好前途摆在眼前。你显然很有教学才华,可以在本校取得终身教职,何必搞砸这一切?”“没有学生检举我性骚扰,但另有别人告密?”“这——这一点你目前不需要烦心。”“那你到底要说什么,罗杰?”“在这个阶段,我想你只要承诺不再继续走这条你可能已经走上的路,我想应该就够了。是不是?”罗杰看看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点头,他转回去面对布鲁诺。布鲁诺只是咧嘴露出不屑的微笑。“我愿意冒被告密的风险。”他夸口回答。尽管我眼睛直盯着桌上的会议记录,却仍感觉到他正注视着我。
独角人 第5章(3)
“我可以走了吗?”他问。罗杰叹气。“可以了。但请你记住。本委员会负有某些职责,而我们对这些职责都很认真看待。”布鲁诺站起来。“我会记住的。”房门关上,一阵沉默。“就这样了。”罗杰静静说道,“希娜,你会跟你学生谈一下吧?”“我会尽力而为,罗杰。”希娜疲惫地回答。连她似乎都对布鲁诺的态度感到烦扰不安。
几分钟后,我与伊莲并肩穿过校园。下午天气回暖,出了太阳,在远方传来的车声喧嚣之外,还可以听见融化的雪水潺潺流进排水沟的声响。有一段时间我们沉默走着——我感觉到这段沉默对她而言是充满激情的。“我差点想放弃你了。”她终于说,声音沉厚。“对不起。”我没试着解释为什么先前没跟她联络。“哦,不,我才该说对不起。我想我只是……太兴奋了。”“那很好。我希望你觉得兴奋。”“哦……谢谢你这么说。”“你想做什么?”我问。“我想做饭给你吃。这就是我想做的。”“我正希望你会这么说。”“我的花菜馅饼可是很有名的哦。”“我已经开始流口水了。”“你哦!”她笑着说,把她家地址涂写在小纸片上,然后我们含情脉脉对望一眼,分道扬镳。她就住在前一站的火车站附近,因此晚餐前我若回曼哈顿反而浪费时间。
我有两小时要打发,回办公室途中顺便开信箱,拿到一个系所使用的信封,里面是安珀请我帮她看的那篇文字。我迟疑地把那篇东西放在书桌上读起来,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专心,只想着它的作者——无论何时,只要安珀在场,总是似乎能够鲜明无比地悬浮在我意识深层的舞台上,也总是给我带来某种忧虑感。我立刻捕捉到遥远过去的一丝痕迹:一声微弱的回音,就像敲锣之后袅袅回荡的、几乎听不见的最后一声回响。有时候我觉得,心智——至少是我自己的心智——并非如我们喜欢想像的那样有无限的空间,反而是相当基本的器官,对于体验到的种种事物只有非常有限的类别,只凭极为粗浅的相似点就把各异其趣的种种现象归作一类。
所以,有时候你会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真正分清楚过。比方说,你出生的那个城镇里某个养狗的邻居,跟你后来移居的那个城镇里某个养猫的邻居,两人都只被归类为“养宠物的邻居”。当你意识到原先被你联结在一起的人或物其实毫无关系时,总是会有点震惊。以安珀这个例子而言,我意识到我先前把她的形象跟我青少年时期的一个人物混在一起:艾蜜莉·洛伊,我继父的女儿。不是因为她们两个长得像。艾蜜莉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身材娇小,光滑的脸庞角度分明,神情专注;安珀则手长脚长,身材细瘦得甚至有点笨拙难看,长着雀斑,一头红金色短发,事实上看起来有点像长颈鹿的幼仔。但这两人在我心中激起的感觉是一样的: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我必须承认安珀对我造成的影响确实达到欲望的程度),与其说是想占有新事物,不如说是想重新拾回某种被人夺走的、重要珍贵的东西。另外,她们也都让我觉得自己面对着某种有能力摧毁我的事物。我不想去想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便扫视书架,寻找能让我分心的东西。一本小开本的《莎士比亚全集》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拿下来,翻开封面。扉页上有几句题词,绿墨水已经褪色,整齐得像山脊上的一排松树的字迹写道:
给我们心爱的芭芭拉:在你出外读大学、展开人生伟大梦想的当口,我们送这份礼物给你,让你记得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永远爱你的妈和爸1985年9月8日书的主人想来就是已故的芭芭拉·海勒曼:她继楚米齐克之后、在我之前使用这间研究室,会煮咖啡给学生喝,收到许多感谢信函,收集鼓舞人心的名人文句……而且,从她离家上大学的日期看来,她比我先前想像的要年轻得多,看来死时不会超过三十五六岁;想到这点令人心痛,尤其是看见她父母充满关爱的题词。我脑海里一阵轻微窸窣声,稍微改换内部场景:本来想像的慈祥老太太变成突然惨遭罕见恶疾夺去性命的年轻女子。这点令人心酸,不过既然我跟她素不相识,因此只感到浮浅的难过。我翻动光滑的书页,翻到《自作自受》。我十几岁之后便不曾再看过这部剧作,但那些句子在我读来,熟悉得简直像是自己写的。犯下风流过失的克劳第,“下贱的、畸形的劣种”译注:《自作自受》第三幕第一场。,锒铛入狱被判死刑。审判他的安奇罗虽被浪荡子卢契奥嘲弄为“这个没有阳具的摄政”译注:同上,第三幕第二场。,但也努力对抗自己难以控制的冲动(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到他的诚意)。还有克劳第的姐姐,贞洁的伊莎贝拉,即将进入修道院做修女,却遇上安奇罗,触发了他爆炸性的色欲。准备“O级考试”时,在我们全是男生的班上,有一次我演过伊莎贝拉,如今我想起当时自己是如何以既反胃又兴奋的心情慨然表示,我宁死也不愿接受安奇罗要我与他春宵一度来救弟弟一命的提议。
独角人 第5章(4)
“即使那是我被判了死刑,”我记得我激动地表示,“我宁愿让狠毒的皮鞭抽在我背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只道一串串红宝石挂满我的身……”译注:《自作自受》第二幕第四场。我把书拿到书桌上,打算重读这部剧作,然而没读多久,艾蜜莉·洛伊就又飘回我的思绪。我忽然想到,我跟她开始有所接触,一定就是在我们念这部剧本的那段时间。当时我十五岁,从学校放假回家,学费已经是继父在付。他在肯特郡买了周末度假小屋给我母亲。我记得我搭火车到那附近的小站,他来接我时揉揉我的头发。我放下行李,我们两人一脸无助。我们对彼此完全没名没分——只是一个空洞,代表缺席:对他而言,缺席的是他自己的子女;对我而言,缺席的是在我五岁时因脑瘤过世的父亲。房子很小,罗伯(也就是我继父)只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因为前妻把他的钱卡得死死的。那里原先住的是庄稼人,窗户非常小,我母亲在那些小房间里摆满乡村风格的装饰杂物,但那房子还是顽强地显得郁郁寡欢。每次我们三个一起在那里度假,都得很努力避免惹到对方,这股情绪因之变成一种细致但强烈的忧郁,通常几小时后就会让我们陷入沉默。
“你气色看起来有点差,亲爱的。”那天晚上母亲对我说。“我很好。”“你是不是觉得无聊?”“没有。”“你不肯找个朋友一起来住,我觉得真是太可惜了。”“我没事。”“这里有很多事可以做,骑单车啦,在蓄水池划船啦……我还以为他们会抢着来这里作客呢。”“我得准备考试。”我不能说我绝不可能带朋友来这里,我脑海里已经对这件事投下否决票,原因在于我觉得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种严重的不对劲。我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我知道事情的确是这样。在我们的屋檐下,就连讲一句最简单的关于天气的话,听起来都虚情假意或别有用心;我母亲喜欢安排的那些社交活动有种问题重重、过于繁复的氛围,使每个人都渴望赶快结束。在我上的那些学校,我已经学会认命地接受这一切,但我可没兴趣跟任何人分享。
尽管如此,母亲没得说错:我觉得无聊,而且寂寞。“可惜贝斯崔吉家似乎不想跟我们交朋友。”她仍不放弃,“他们有个儿子跟劳伦斯年纪差不多,对不对,罗伯?”“是吗?”继父躲在报纸后面,手边一杯白波特酒,穿着剪裁得体的细条纹西裤的长腿以一种不相称的懒散态度伸向小之又小的壁炉。“你何不请他们过来喝鸡尾酒?”他放下报纸,从远近两用的眼镜上端瞥向她。“这件事我们已经讲过了,亲爱的。”“有吗?唔,只因为他们还没时间回请我们吃晚饭,我们就不能请他们喝鸡尾酒,我觉得这样非常可笑。告诉你,我觉得这样非常古板守旧。”“我们请他们来吃晚饭是一年半以前的事,要是他们想跟我们来往,应该早就找到时间回请我们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们。再说,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想跟我们来往?”“我想不出来。”“又不是说他们有权对我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是公司的董事。劳伦斯上的是好学校。我也许算无名小卒,但至少不是个无趣的女人,不像姬尔·贝斯崔吉。我还以为他们应该巴不得跟我们交上朋友。也许他们很害羞,也许只是这样而已。也许他们需要更多的鼓励。罗伯?”“也许吧。”“你根本帮不上忙嘛!”“你不能强迫别人喜欢你啊,洁洛婷亲爱的。这违反物理法则。”他翻过一页,熟能生巧地只抖一下就把报纸抖直。
母亲站起来满室漫步,东摸摸装饰品、西摸摸花。我看得出来,这个话题她还没讲完。她烦扰不安、有怨难平的情绪一旦挑起来了,就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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