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万,字万石,乃谢奕之弟,才器隽秀,善于炫耀,早有时誉,既受任北征,矜豪傲物,常日在军中,头戴白纶巾,身披鹤氅裘,足着木履版,啸咏自高,不能抚众。其兄谢安深以为忧,诫之道:“汝为元帅,当常与诸将接对,以悦其心,岂有傲诞如此而能济事者哉?”谢万乃召集诸将,一无所言,直以如意指四座将领道:“诸将皆劲卒也。”诸将越发痛恨。
于是,谢万率军驻扎下蔡,先遣征虏将军刘建修治马头城池;郗昙率军驻扎高平,以泰山太守诸葛攸为前锋,攻燕东郡。不料郗昙又是一个病秧子,诸葛攸正与燕军大战于东阿时,郗昙又生疾病,急从高平退还彭城,诸葛攸后援不济,也败还泰山。谢万得知,以为燕军大兵压境,仓皇退兵。诸将皆欲败其事,争相溃散,宛若燕军追来,谢万禁止不住,狼狈单归。于是慕容恪、慕容评、阳骛、慕舆根等各率燕军,趁势渡河南下,即夺许昌、颍川、谯、沛等淮北诸城。晋廷大震,诏降郗昙为建武将军,将谢万废为庶人。
却说谢安,字安石,乃谢奕之弟,谢万之兄,幼即有名,年四岁时,桓彝见而叹道:“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弘茂。”及其总角,神识沉敏,风宇条畅。弱冠时,与中兴名相王导清言良久,侃侃不倦,既去,人问王导:“此客何如大人?”王导道:“此客亹亹,未来逼人。”既长,学成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仿周公纲常之理,讲明经纶济世之学,颇晓行兵之略。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见会稽山水甚佳,便有终焉之志。曾与孙绰等名士泛海出游,忽遇风起,海波翻滚,诸人皆惧欲回,唯独谢安吟啸自若,犹去不止。于是众人皆道谢安有公辅之望。朝廷闻其名,初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谢安以疾固辞。于是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毫无出仕之意。作诗吟道: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膏以郎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
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雪霄。内润伊何,亹亹仁通。拂羽伊何,高栖梧桐。
颉颃应木,婉转蛇龙。我虽异迹,及尔齐踪。思乐神崖,悟言机峰。绣云绮构,丹霞增辉。
蒙汜仰映,扶桑散蕤。吾贤领隽,迈俗凤飞。含章秀起,坦步远遗。余与仁友,不涂不笱。
默匪岩穴,语无滞事。栎不辞社,周不骇吏。纷动嚣翳,领之在识。会感者圆,妙得者意。
我鉴其同,物睹其异。往化转落,运萃勾芒。仁风虚降,与时抑扬。兰栖湛露,竹带素霜。
蕊点朱的,熏流清芳。触地儛雩,遇流濠梁。投纶同咏,褰褐俱翔。朝乐朗日,啸歌丘林。
夕玩望舒,入室鸣琴。五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淬虑,微言洗心。幽畅者谁,在我赏音。
名声越噪。扬州刺史庾冰必要征之入朝,累下郡县敦逼。谢安不得已赴召,上任只月余,便又告归。此后,朝廷又屡次征召,谢安皆辞不起,索性隐居会稽东山,坐石室,临浚谷,放情邱壑;每对青山,常观绿水,看白云来往东西,携翠袖环圜左右。每出游赏,必以妓女自随,悠然叹道:“此去伯夷何远乎?”其妻刘氏,见谢氏门第显赫,兄弟皆居要职,唯独谢安恬静谦退,乃劝道:“大丈夫不当如是也!”谢安掩鼻道:“卿也未免流俗,大丈夫岂要富贵?”及至谢万被废,谢安始有出仕之意。桓温得知,即表谢安为征西司马。谢安于是受任。时年正当四十。
谢安去江陵,江左朝士皆到新亭相送。中丞高崧戏谑道:“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世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苍生亦将如卿何?”谢安悠然而答道:“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为晚。”众皆大笑。既到江陵,桓温大喜,置酒接风; 欢笑竟日。
却说燕国既取淮北,威声远振,慕容俊更是雄心大发,遂有吞并天下之志,诏令州郡校实户口,每户许留一丁,余皆征召入伍,欲使步卒满一百五十万,以期光寿三年春大集于邺城,使慕容恪率一军西向讨秦,阳骛率一军南向征晋。诏命一下,境内征调频繁,官府、丁壮往来奔驰于道,百姓不堪其苦。武邑刘贵谏道:“百姓凋弊,今发兵若不依法度,恐致土崩之变。”慕容俊即从其谏,改其令为三丁抽二,五丁抽三,由春季宽延至冬季集结。
却说慕容俊自从迁都邺城,宫中一向还算平静。忽一夜,慕容俊刚刚睡下,冷风骤起,吹开殿门,直贯殿中,宫灯摇曳,正惊异间,一虎张须睁目,直扑入殿,厮咬其臂。慕容俊大骇惊醒,乃是一梦,而手臂犹痛。当夜再睡,那虎又来,慕容俊大疑,不敢再睡,召封弈连夜入宫,细说梦境。封弈道:“邺城原是石赵旧都,此必是石虎阴魂不散,游荡宫中作祟之故,当请道士入内作禳镇之法,此后自会平静。”慕容俊恨道:“死羯奴,何须禳镇,朕自有驱逐之法!”即使人去掘石虎之墓。不料墓中却是一副空棺,并无石虎尸体。慕容俊即令诏告城中:有知石虎尸首者赏以百金。不一日,一女子揭榜入宫,自称是故赵宫人李菟,说知石虎葬身处。慕容俊即令引路,直到东明观下,掘地数丈,果得石虎棺尸,虽已十年,僵而不腐。慕容俊蹋而骂道:“死胡,何敢怖生天子!”数其残暴之罪,鞭尸三百,打得筋断骨碎,方才解恨,投尸漳水,欲借水流将他阴魂冲散。方投入水,正要起驾回宫,忽听河中一声轰响,一道白气冲天而起,巨浪翻涌,卷走岸上观者无数。慕容俊惊倒在地,百官急救回宫。当夜,慕容俊坐卧不宁,伏几而寐。忽见一人高鼻深目,满腮虬须,提剑闯入,指慕容俊喝道:“鲜卑奴!既占我宫殿,又掘坟鞭尸,何敢无礼之甚?”照着慕容俊就是一剑。慕容俊大叫惊倒,又是一梦。从此不能安睡,神情恍惚,以致发病。百官皆忧,急传良医调治,又请道士作法禳灾,皆不见好,病情日重。
渐已到了光寿三年冬末,所征州郡兵马一百五十万,悉集邺城,等候发兵。慕容俊力疾出宫,阅兵铜雀台,却见云中一虎舞爪扑来,当即骇倒。近侍急救回宫。慕容俊乃召慕容恪入卧榻前,执其手说道:“朕今病重,必不能治,将要与卿长别矣。人生寿数,本有定限,死又何恨?但秦、晋二方未平,景茂冲幼,国家多难,朕欲效宋宣公,将社稷属卿,何如?”慕容恪大惊道:“臣实何人,敢干正统?太子虽幼,乃胜残致治之主也。”慕容俊怒道:“兄弟之间,岂虚饰邪!”慕容恪道:“陛下若以臣能荷天下之任者,岂不能辅少主乎?”慕容俊喜道:“卿能为周公,朕复何忧?朕在九泉之下不忘贤弟!李绩清方忠亮,卿善遇之。”又召司空阳骛、司徒慕容评、领军将军慕舆根等入内,受遗诏辅政。过数日,慕容俊病亡,享年四十二岁。时为燕光寿四年正月甲午日。
于是慕容恪等即扶太子慕容暐即位,大赦境内,改元建熙。慕容暐时年只有十一岁。尊母可足浑氏为皇太后。以太原王慕容恪为太宰,总领朝政,行周公之事;上庸王慕容评为太傅,副赞朝政;阳骛为太保,慕舆根为太师:二人参辅朝政。其余大臣各有升赏。慕容恪请以李绩为尚书右仆射,慕容暐不许。慕容恪屡请,慕容暐固执道:“万机之事皆委于叔父,唯独伯阳一人,暐请独裁。”出李绩为章武太守。李绩忧卒。时东晋朝廷得知慕容俊已死,皆以为中原可图,又选不出可统兵之帅,遂遣使持诏去江陵,进封桓温为南郡公,请议北伐。桓温道:“慕容恪尚在,忧方大耳。”北伐之议乃止。
却说慕舆根自恃燕之勋旧,见慕容恪总朝政,心甚不服,与其弟左卫将军慕舆干道:“如非我慕舆氏之力,慕容氏何来今日之盛?今却以恪总朝政,而我为之下,岂不塞气!”慕舆干道:“今慕容氏所倚仗者,恪、评二人也,当先除之,我兄自为燕国之主,有何不可?”慕舆根道:“贤弟之言称我心矣,有何良策?”慕舆干道:“先主曾欲委国于恪,恪虽谦拒,但皇太后岂能不疑?今颇干预外事,足以见之。兄可如此如此,先以言说恪自立,后报可足浑氏,说恪、评将谋废立,就借可足浑氏之手杀之。二人一除,孤儿寡母有何能为?即若二人未除,也必使其自乱,我有禁兵在手,趁乱镇之,大事济矣。”
慕舆根大喜,依计来说慕容恪道:“今主上幼冲,母后干政,殿下宜虑杨骏、诸葛元逊之变,思以自全之策。且定天下者,殿下之功也。兄亡弟及,古今之成法。待过山陵之后,宜废主上为一国王,殿下自践尊位,以为大燕无穷之福。”慕容恪闻言责道:“公醉邪?何言之悖也!昔曹臧、吴札并于家难之际,犹曰为君非吾节,况今储君嗣统,四海无虞,宰辅受遗,奈何便有私议!公忘先帝之言乎?”慕舆根大惧,改言拜道:“外间传言殿下将行废立大事,臣心疑惑,故来试探耳。今日已知殿下之忠矣!”匆匆告退。
正当吴王慕容垂来,见慕舆根神色慌乱而出,即问慕容恪。慕容恪以实相告。慕容垂即劝道:“根本庸竖,过蒙先帝厚恩,引参顾命。而小人无识,自国哀以来,骄横日甚,将成祸乱。兄今居周公之地,当为社稷深谋,早除后患。”慕容恪道:“今新遭大丧,秦、晋二邻观衅,若宰辅自相诛夷,恐乖远近之望,且可忍之。”
再说慕舆根见说不动慕容恪,遂又转去后宫,向太后及幼主说道:“皆传太宰、太傅将谋不轨,臣请率禁兵诛之,以安社稷!”太后大惊,正要从之,幼主阻道:“太宰、太傅皆国之亲贤,先帝亲选,既以孤儿寡母相托,是知其必无异心也。安知非太师欲自为乱邪?”可足浑氏乃止。慕舆根大惧,顿首道:“臣也是先帝托孤重臣,安敢有异心?”说罢,辞出宫去。不一时,侍中皇甫真惶急入内,怪问道:“今国中太平安然,太后、主上何故调兵邪?”太后反问道:“何来调兵之事?”皇甫真道:“臣恰才入宫,隐见宫中左卫皆已束甲矣!”幼主道:“左卫乃慕舆干所统,此必是慕舆根兄弟通谋作乱无疑了。”太后大惊道:“似此,如之奈何?”皇甫真道:“当速告太宰,赐令除奸,方保无虞。”太后、幼主于是即写了手诏,令皇甫真持诏去讫。
却说慕舆根辞出宫来,与慕舆干道:“谋皆无效,终必泄露,族之不保,奈何?”慕舆干道:“趁谋未露,慕容恪无备,当先杀之,然后举兵入宫,成就大事!”慕舆根道:“汝小看慕容恪邪?此人平日营中宽纵,似若可犯,其实警备严密,不能近也。不如诈称诏旨,即率左卫东还龙城,割据一方,待养成势力,再与慕容氏来争天下不迟。”正当要出,慕容恪率领右卫赶到,喝道:“乱贼,哪里去?”慕舆干大怒,舞刀来砍。一将飞出迎住,乃是右卫将军傅颜,只一合,斩了慕舆干。慕容恪出诏宣示道:“恪奉诏讨逆,罪只慕舆兄弟党羽,余皆不问,动者族诛!”左卫禁兵大骇,各皆弃械乞降。遂擒慕舆根,就于省内斩之,并其妻子党羽。大赦境内。三月己卯,葬慕容俊于龙陵,谥为景昭皇帝,庙号烈祖。
于时,燕国刚遭大丧,又遇慕舆根之乱,诛夷狼籍,朝野震恐不安。慕容恪则举止如常,人不见其有忧色,每当出入,只令一人随从。有人劝他多加戒备,慕容恪道:“人心正恐惧,我为宰辅,当静以处之,若自相惊扰,则众无所仰矣。”由是人心稍定。所征州郡兵马,皆依次遣还。慕容恪虽总揽大权,然于朝廷礼法,兢兢严谨,每事必与慕容评商议,从不独断。虚心待士,咨询善道,量才授任,人不逾位。官属、朝臣若有过失,也不显露其状,而依情形调动职位,以示贬责,但并不使其失去原有的等级次第。时人皆以为大愧,莫敢犯者。若有小过,都自相责道:“汝又想宰公迁汝官邪?”
次年二月,忽得河内飞报:“河内太守吕护易帜降晋,拜为冀州刺史。吕护谋欲引晋兵以袭邺城。”慕容恪遂即入朝,奏明幼主,将亲自出军野王,以伐吕护。
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
第六三集 雪先耻沈劲死洛阳 讽不臣老婢戏桓温
却说慕容恪将伐吕护,以皇甫真为副,傅颜为先锋,率军六万,直指野王城。吕护得报,不敢迎战;即收河内兵民入城,婴城固守,一面飞报晋廷求救。司马昱即商诸桓温。桓温道:“臣之初意,洛阳既复,当迁都还旧京,令北来流民悉返故土,以实河南,以示天下恢复之志。而百官妄相猜度疑惑,贪享安乐,阻议万端。臣窃耻之!向使前议得行,何至燕虏肆虐如此?今河南之兵既寡,野王又隔在河北,内无所倚,外接群夷,乃虎口中物,以我现在实力,虽救得一时,难保长久:留兵少则城必不保,留兵多则我兵力不足。不如弃之,退还河南。”司马昱道:“今吕护被慕容恪重兵围困,恐不得出,正需遣军救应方好。不然,将寒天下义士归顺之心。”正待出军去援,宫中忽传丧报――晋穆帝病亡。晋穆帝死年十九,因无嗣,遂以晋成帝之子司马丕即皇帝位。改元隆和。晋廷大丧新立,千头万绪,乱作一团,哪里还顾得及吕护?援军之事遂罢。
却说慕容恪兵抵野王城下,分一万老弱军卒与皇甫真,令屯城南之东,自领五万军屯于城南之西,深沟高垒,筑起长围。效取广固之法,围而不攻。傅颜请道:“吕护穷寇假合,王师一临,士卒慑魂,上下丧气,此败亡之验也。殿下前以广固天险,守易攻难,故为长久之策。今贼形便不与往同,请急攻之,以省千金之费。”慕容恪道:“老贼多经事故,观其守备之方,皆有法度,不易急攻。吕护内无蓄积,外无救援,我深沟高垒,坐而守之,休兵养士,于我不劳而贼势日蹙。不过十旬,取之必矣,何为多杀士卒以求旦夕之功乎?”严令三军,有擅自出战者,必以军法处置。
却说吕护坚守野王城,自三月起,到七月中,粮草食尽,而外救不至,遂与其将张兴领兵出城来战。两阵对圆,慕容恪出马请吕护答话:“本王待汝不薄,何故又反?今汝困守孤城,粮尽援绝,若能早降,孤当不计前嫌。”吕护大骂道:“老夫世为晋人,岂真心降汝贼虏邪?前者虽降,为不得已也!”慕容恪大怒,令傅颜出马。吕护即令张兴接战。不十合,傅颜斩张兴于马下,吕护大败,又逃回城。慕容恪也即还寨,聚将佐令道:“贼势穷矣,我料吕护必会突围夜走,各营皆需严防提备,休要放过。”皇甫真道:“吕护奔突,必择虚隙处走。我所部士卒皆嬴弱,器甲不精,宜深为之备。”慕容恪笑道:“原本有意要使老贼知卿为弱也。”即将大量橹楯调入东营,又令傅颜率五千精骑埋伏去讫。
却说吕护败回城中,无计可施。参军广平梁琛道:“将军当速设计突围,不然,皆要俄死。”吕护道:“燕军围守甚严,奈何?”梁琛道:“我已察之久矣,见皇甫真部兵皆嬴弱,甲杖不整,可趁夜从此突走。”吕护即令将士各束行装,当夜二更,灯火不举,马皆摘铃,悄开南门,折路向东而走。将近皇甫真营,营中灯火虚暗,并无动静,暗自庆幸。行走之次,正前一声喊,火把齐明,亮如白昼,燕军各持橹楯,结阵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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