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石桥乡的田间地头都热闹了起来!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刺梨花、槐树花、梨花、李花,还有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儿,红彤彤、黄灿灿、白茫茫……五颜六色百花齐放;树丛里、竹林里、田坎头、屋檐下,布谷鸟、黄鹂鸟、花喜鹊、小燕子……千回百转百鸟争鸣;谢家坝、九道拐、杨家湾、新庙子,井水田、大秧田、红花大地、坟山大地……千沟万壑夫唱妇随。
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春种:小秧已经从温室移栽到水田的稀泥巴上,南瓜种子、丝瓜种子也在地头拼命地冒出新芽,农夫在挑着肥沃的农家粪肥或者舞动着竹条吆喝着耕牛,农妇在挥动着锄头或者抛洒着灶孔背出去的草木灰,孩子们在忙着打猪草或者割草。
不管是乡里还是村里,学堂的老师都要回家春忙,学校自然是要放假的——特殊的假期——忙假。
淑芬兄妹几个还顾不上修路。连杨拝子都杵着拐棍在下种,富顺这个主要劳动力肯定是要承担大量的农活的。
马上就要插秧——栽大秧了。梅雨时节的杨家湾并没有享受格外的恩泽,小溪的水流从石河堰流出,还没来得及到杨家湾五组汇成一汪清潭就已消失不见,家家户户的田地都干涸得长出了野草。迫在眉睫的,是要找到水源,然后灌溉这些水田,否则,那些如饥似渴的小秧还没来得及移栽到水田就会奄奄一息了。
水源是有的,而且算得上方便。勤劳聪明的杨家湾人在猫儿山顶修建了两个大大的堰塘,一个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石河堰,还有一个是前几年杨拝子断了一条腿和一帮人合伙修的人民堰塘。从两个堰塘顺势而下的水沟可以延续或者间接延续到杨家湾五组的每一个水田里。
石河堰足有十多米深,两三亩大。一百多年前的杨家湾人利用猫儿山和砚台山山顶交汇形成水湾的地理优势,用硕大的石头、黄泥和糯米浆夯筑出了一个结实的堰塘,下雨时,山上各处的涓涓细流汇集在这里,积蓄成了一个大大的水库。石河堰共十二阶水位,本来每一阶都有一个出水口,老百姓称之为“龙眼”,这一阶放到差不多了再把下一阶“龙眼”打开,可是由于时间太长,只有快到底了的三个水位的“龙眼”可以使用,其他的已经被堵得死死的,根本打不开。
到了这个时节,如果杨家湾村五组的田里还没有因为春雨而灌上满满的一田水的话,年轻的汉子们就会约好——走,放水去!
放水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用大水管从堰塘往水沟里吸水,另一种方法就是潜水到水底,用錾子把“龙眼”打开。第一种方法简单,但是得人看着并且有足够长的水管,否则一旦吸到水位又得重新开始,水位太低后根本就无法吸出去;第二种方法复杂,需要会潜水并且潜的时间要长一点,但是放水快、流量大,不需要人看着。五组的村民们更热衷于第二种。
“哪家明天要弄秧水田?一起到石河堰放水哦,”生产队长在猫儿山对面这么大声地吆喝,“今天下午各家的劳动力把水沟理顺,牛些喂饱,犁头磨耙准备好,明天放水喽!”集体劳作的快乐就在于热闹。反复几嗓子之后,大家也都知晓了,不需要回应,各自做好“弄秧水田”之前的准备工作。
根据“杨算盘”的安排,头一天淑芬姐妹三个要割上足够多的青草,因为老黄牛明天又要下地干活;富顺和杨老四两口子要去把水沟理顺,好让明天放出来的水可以顺利地流到自己田里。因为老四家的田都在下游,必须等到上游的田里都放满了水,再通过上游的田流到自家田里。
当然,“小男子汉”富顺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放水!
头一夜,富顺并没有睡好觉,他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他夏天喜欢去石河堰边割草,割满了背篓就会和小伙伴儿们一起跳下河里去游泳、潜水,可要说潜到十多米深的水底他还真没尝试过,何况,这天气阴沉沉的,就算冒出太阳来也顶多十度左右。还不知道水底是个什么情况呢?但是,勇敢的富顺知道,在杨家湾,能够潜下石河堰的水底打开两到三个“龙眼”的,那才叫真正的“男子汉”!
石河堰边早早地围满了人,有带着手锤和錾子小伙子们,有带着绳索和高粱酒的中年汉子们,有背着背篓割草的村妇们,有等待在出水口抓鱼的大姑娘们,还有来看热闹的孩子们。
“小娃儿些都让开点儿,莫滚到堰里去了哈,”队长的嗓门儿真亮堂,“建娃子,你给老子滚回去!”在队长看来,杨泽建也还属于小娃儿。
富顺心里“嘿嘿”地笑。他的这个“大仇人”小霸王在队长的吆喝下悻悻地走开了。
“噎,富娃子?你老汉儿硬是喊你来放水是不是哦,”队长现了杨老四派出来的这个“劳动力”,“你遭得住不哟?”
“莫得问题,公公,这个堰塘我都下去好多回了,”按辈分队长应该是“爷爷辈”了,“一哈儿我第一个下水!”
富顺的“自豪”引来一群哄笑。灰溜溜的杨泽建和几个小伙伴儿躲在树丛里,“我看他龟儿子敢下去,”不会游泳的贱狗子其实羡慕得要命。
富顺脱了他的半胶鞋,走到堰边,看着还冒着寒气的水面和淹过了第十阶水位的水,他有些为刚刚说过的话后悔了。“那个,公公,我……我喝口酒,”富顺看着队长,“一哈儿索索要把我捆紧点儿咯!”富顺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半瓶高粱酒猛灌了几口,然后脱得只剩下一个打满补丁的短裤。
队长拍拍富顺的肩膀,“小伙子,不错,放心,这些老辈子肯定把你拉稳了!”说完拿来绳索在富顺的胳肢窝上稳稳地捆住。
两个大汉和富顺一起来到堰塘的阶梯边。“酒壮怂人胆”,几口烧酒下去还真让他全无了畏惧。二伯杨泽富递过去锤子和錾子,临时给富顺上了一课:“顺儿,莫怕哈,你顺到梯梯往下滃,到底底了你就看到用水泥糊住的‘龙眼’了,你就用錾子慢慢凿,一次肯定凿不穿,你觉得滃不住了就拉一下绳绳,我们把你拉上来,或者你自己凫上来!记到,第一回下去不要滃太久,人遭不住,慢慢来,我们轮流换着凿……”
“噗通”一声,二伯的话还没讲完,富顺一个猛扎窜进了水里——不是他不想听,光着膀子站那儿实在是太冷了。二伯差点连绳子都没有抓住。富顺并没有按照二伯说的顺着石阶逐步地下水,一步到位就沉到了水底。好家伙,这初春的死水,越到深水越是冰凉,这透心骨子的冷让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辨别龙眼在哪儿,绳子那头已经把他拖了上来。
“快,把身上擦干,披着棉絮,”二伯递过毛巾和一床棉被,“顺儿,先感受一下,让大人先来,过去烤火!”几个村民在堰边生起了一堆柴火。富顺还没回过神来,哆嗦着来到火边。
几个经验丰富的“潜水员”喝了几口高粱酒,按顺序顺着石阶潜到了水底,用工具慢慢地凿开了“龙眼”上的水泥。堰塘的“龙眼”必须在放完了水之后堵住,否则水库就会漏水。每年如此,周而复始。
“顺儿,过来,”队长公公和太阳公公一起冒出了头,“喝口酒,滃下去,还差一锤子,你把它打通!”队长把重任交给了富顺。
“哦!”富顺整个头都还是懵的,接过錾子和手锤,绑上绳子又潜了下去。他试着睁开眼睛,原来水底并不可怕,他顺着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下,直到最后一级。他看到了大人们说的龙眼——一个直径十来公分的石洞。他拿着锤子,憋着气,克服着水底的阻力,一下、两下、三下……终于凿开了最后一层屏障,看着水面的漩涡,队长笑了笑,示意大家把绳子拉上来。
还没等到二伯他们用力,富顺“噌”地一下冒出了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爬上岸来。他已经忘了寒冷和自己没穿衣服,奔跑到石堰下的出水口,看着水流“哗哗哗”地往出冒,蹲下去捧了一捧放进自己的嘴里,“呵呵呵”地笑。
不远处,富顺的养父杨泽贵看着这一幕又一幕,转过身,杵着拐杖颠簸着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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