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会儿功夫,不远处的沈知溺大半包纸钱尽数撒完。
这条路本是京都最负盛名的早集,可此时北风卷地,无数白叶纷飞。
屋顶落的,树梢挂的,窗檐夹的,甚至井水上漂的皆是惨白冥纸,那光景一时竟与当初荒山无二。
顺着沈知渝的目光,蒙磐第一次将视线落在纸钱上面,看了半晌,他眉头猛地一皱。
蒙磐快步上前捡到手中,本该通透的薄纸,竟密密麻麻印满了乌白色小字。
白墨和纸张叠加成了不透光的阴影,天黑时分毫不显,对着光亮一照却清晰可见。
蒙磐一惊,来不及便细读,忙吩咐暗卫去捡。沈知渝艰难的撑起身子,轻轻笑了笑。
“将军……省省吧,从公主府到这儿过了三条主街,小巷无数,一共…一共六千九百七十三步,处处……都撒了纸钱,你捡不干净的……”
他生咽下喉间腥甜,略一挑眉:“今晨风骤,老天助我,将军这是……想去追风?”
蒙磐沉默半晌,眼神冰冷:“沈家亡魂混沌无路,你竟将心思动到冥纸上,沈公子当真鬼神不吝。”
沈知渝笑了笑:“早同将军讲了,我沈家啊……用不着祭拜。”
蒙磐将那纸钱捏作一团冷哼道:“沈公子当真以为,让这京都百姓知道了你的冤屈,沈家就能翻案?”
沈知渝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每说一个字都牵动肺腑:“将军…不妨看看……写得什么。”
蒙磐一怔,这才展手细看,只读了几个字,他心头骇然顿起。
这竟不是申冤词,而是一纸认罪书。
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沈家受晋王之命,构陷梁王谋反。至朝堂动荡,王室兄弟相残……
“你……”蒙磐颤抖着看完喝骂道:“你竟敢……竟敢秽言污蔑王上!”
那声音震得沈知渝闭了闭眼:“将军说笑,我连…污蔑自家忠魂都做得出,污蔑王上又……有何不敢?”
看看蒙磐脸色,沈知渝低头笑出了声:“谋逆之罪…我沈家都担了…再添个佞臣之名,也…也无不可……只可惜啊……”
他猛地抬头对向蒙磐的眼睛一字一顿:“可惜王上……最重声名。”
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是在杀自己和留诟病中选,晋王当然不会让他活,那若是从诟病,和更大的诟病中选呢……
既然证明沈氏冤屈晋王不肯,那证明自己冤屈,总该肯了吧。
沈知渝抬头看了看天色,只可惜,今日阴云多,天明得晚些。
蒙磐提剑的手抖了抖,此时已有不少商贩扶车挑担而来,见此中情景皆呆立在一旁,也有人同蒙磐一样迎光看着冥纸,片刻后细碎讨论声嗡嗡入耳。
沈知渝嗓音干哑:“沈府唯二的活口都在这儿了,晋王若审…我便只是……只是他受小人蒙蔽,误杀的忠臣之子,此间种种我会一一讲清,若不审……”
沈知渝没能说完,他一直压在胸腔的咳嗽猛地翻上来,只几下便吐出一口鲜血。
缓了一会,他舔去唇边残余红痕,看向蒙磐:“是误杀忠良……还是处心积虑构陷手足呢……不如将军帮王上,选上一选吧……”
蒙磐瞳孔微颤,他刚想说话,就听远处宫中传来一通鼓响,一行惊鸟飞过,三长三短复又三长,震鸣声久久不散苍凉浑厚。
时辰到了……
蒙磐心中一动,他看向沈知渝面容稍柔和些:“沈公子此言我已明了,不如由我转呈给王上,沈家一案,择日再审?”
“将军当我是三岁稚童?”沈知渝遥遥看向王宫,半晌道:“我就要今日……”
“沈公子三思,鼓响一通就是五十杖,如今你二人哪个能受?”蒙磐挑眉问道。
“不劳将军忧心……”沈知渝撑身站起,沈知溺跑过来扶住他,二人互相搀扶一步步走向王宫。
蒙磐看着他们没有再拦,沈知溺略松了口气,这条撒满冥纸的路,往后一片坦途。
“哥……哥成了,我们成了……”她声音颤抖,紧紧握着沈知渝的胳膊:“四年了……四年了我以为再也没有这天了。”
沈知渝神情却无分毫放松,冷风吹过带来淡淡潮意,沈知渝低声喝道:“快走!”话音刚落,便听见滚滚的雷声。
沈知渝一条腿骨头尽碎,只撑着身边人的胳膊,一瘸一拐奋力向前走去,眼见王宫近在眼前,又是一声雷响,大雨大雨倾盆而落……
散落的冥纸瞬间被水浇透贴在地上,蒙磐弯腰捡起一张,就见上面字迹已然模糊不清。
沈知渝周身僵硬,却扔拉着妹妹的手一刻不停的向前走去,半晌,他听见蒙磐的叹息在背后响起。
“沈公子啊……看来老天,未曾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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