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沈卓然以为自己患的是荨麻疹,过去,他很得意,别人读不出“荨”字的正音,说成什么“寻麻疹”,而他读成“前麻疹”,很有些上过大学,读过中文系,知道“茴”字有不止一种写法的优越感。但不久前,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以一不做、二不休的气概决定,干脆以国家的名义宣布将错就错、约定俗成,“荨”干脆不念“前”,而念“寻、旬、循、巡、殉、荀”了,他差点没晕倒。
他以为是荨麻或前麻疹,他以为是吃剁椒鱼头吃的,他以为湘菜太辣,不适合他这种老年人,就像生气勃勃的创业大干型不到四十岁的湘妹子不应该使他色令智昏一样。有女如荼,静女其姝,湘女奇葩,衰男其误,他怎么丢人丢到了这步田地!
他还有点低烧,他去看了急诊,急诊大夫只有内科,病人自述说自己由于吃辛辣菜肴得了荨麻疹,还似乎有小的感冒,他过去也患过这种病,他的皮肤属于过敏型,他需要开脱敏药、助消化药与中成药“连花清瘟胶囊”。他甚至于没有让医生看他的后背。由于他的年龄的增值作用与他的小有社会地位,医生对他百依百顺,稀里糊涂把他打发回家了,回家后他的后背后腰变成了硬甲了。
又三天后确认是病毒性带状疱疹,长在背上,正是典型的民间所言“缠腰龙”,北方名龙,南方称蛇,毒蛇缠腰,疼痛钻心,不能入睡,不能咀嚼,不能咳嗽,不能行动,连医生都说,发现得太晚了,他的反应超出了常人。
这也是奇葩。缠腰龙是病毒疾病的奇葩,他的主观主义、自以为是、不懂(医学)装懂,也是老头子的奇葩!
甚至在他病得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状态下,仍然有新老友人同事领导老乡亲戚来找他这个钻石王老五提亲。提出的对象有退休的驻外女参赞,有专练软功的获得过巴黎杂技奖的老杂技演员,有说话尖刻的涉嫌口头异见人士,有混血儿,有老年间劳模附传媒报道资料。他几乎是哭着求饶,他说他要登报声明,年老体衰,谢绝黄昏爱恋,他准备写血书拒绝任何关心,他的血书数据化摄像后,准备在微博上发布。
还有当年做讲座时结交的电视台一位好友,邀请他参加电视相亲节目“为爱向前冲”与“我们约会吧”。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已经使他在公众中树立了风流时尚的形象。当然,与他的经验相比,约会吧,太保守,往前冲吧,太夸张。如果爱,就住过来吧,这才是他的经验,未免放肆。其实,住过来就住过来,连“吧”字都根本不需要。伟大祖国,已经何等进步了啊!只有几个海外华人,还对伟大的步子嫌慢呢。
“缠腰龙”干了他一年,他搞得精疲力竭,身心俱疲。他又搞得若有所得,精神世界进入了新的制高点。在急剧衰老的混乱过程中,他记得有一次自己似是收到了那蔚阗的讣告。他哭了一场,却在事后再找不到讣告了。他仍然坚信他的对于收到讣告的印象是确凿的,合乎逻辑的,认真的,靠得住的。那么聂娟娟呢?她的讣告会不会寄给他?
他做了决定,不但委托儿子,而且委托本单位的老干部处,在他沈卓然死后,不要忘记给连亦怜女士、聂娟娟女士、吕媛女士、乐水珊女士发送讣告。
他给各朵奇葩定了位,连亦怜是画中人,聂娟娟是神仙,吕媛是英雄,乐水珊是先锋前卫。还有那蔚阗是骊山圣母,老母,梨山老母,要不就是瑶池的王母。
在思考“荨麻疹”与“前麻疹”的过程中,他谴责自己,吕媛对语文委的不敬,他也不是没有过。关键是,他们都老了,他们常常活在昨天,他们习惯了怎么念怎么写,可别人不是这样的习惯了。这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还是没来?
他给连亦怜写了一封信,询问她是否可能正是那蔚阗老母的外孙女,还有是不是她的外婆于近日离世,她外婆的治丧人员是否给他发了讣告。他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他的感觉是,他已经洞察了一切。
在他与淑珍结婚五十八年,淑珍逝世六年的时候,他到了淑珍墓上,他惊异于死神的运转效率,原来刚刚开发出来的大片备用空地,转眼间满堂满座地成为过世者们的集合家园。沈卓然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淑珍的墓,其实五个月前他还来过。五个月后不但增加了墓主墓碑,而且改变了道路格局,以增容扩用。沈卓然痛哭流涕。他说:
“我不是坏人,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在你的有生之年,我有男人的纯生理反应,我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但是我从来没有过认真的对于女人的深入体贴与关注,我从来没有用私密的、密不可分的眼光向着哪位动人的女子讨答案。
“但是要了解人生,不能不了解女人,不能不多了解一点女性。我不能怨她们,她们都有她们的理由,她们都有她们的精彩,她们也都有着太多的痛苦与想说而完全没有说出的话。她们的问题永远无解,与女权主义,与普世价值,与后现代完全无关。她们都是耀眼的奇葩,她们是对生命的奖赏,是给所有男性的热情的拥抱与响亮的耳光。她们也可能有刺、有毒、有假。她们都有自己的可爱。同时,除了你,再不会有什么奇葩与我枝结连理。
“无论如何,她们是干净的,比男人更好些。她们也更注意洗涤,手、身体、脸与下体与情感,她们的干净使我看到了历史的进化,我并不悲观。
“但是她们当然不属于我。不是她们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们。我已经成型,已经定影,已经保持得太久太久,已经充满了排异排他性,已经没有接受新的生命元素的可能。我这种平庸的,羸弱的,渐渐衰老的,生活在昨天的孬种,无法适应源源而来的奇葩们的纷呈异彩,异彩就是冲击与推进。我的生命正在靠近尽头,我已经无力接受新的奇葩的拥抱与贴紧。
“我仍然感谢上苍,感谢淑珍的平常心的无法战胜的力量。弱水三千,我只求其一瓢。奇葩三百,我珍重其缘分之一次。感谢晚年俺与绚丽奇葩们不平凡的邂逅,使我老而弥喜,弥丰,弥奇,弥色。感谢她们让我了解了更多的生命的奇妙与人生的滋味,特别是女性们的百态千姿,啊,每一个女子不分老幼,个个皆是风情万种,套路千般!多么丰富啊,我亲爱的奇葩们!也感谢当初给了我奇思妙想的那老师,没有圣母的领路,哪有此后的幸福!
“请允许我用男人的名义向所有的女性奇葩们道歉与忏悔。敬礼,奇葩们!何必言原谅,用不着太瞧得起我们就够了。我们其实不配接受你们的美丽与温存,细心与关爱。我们迟钝,我们自私,我们粗糙,我们自以为是,就像我明明患的是带状疱疹,而偏偏自以为是荨麻疹一样,还以为众人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误而我读音正确得很!我耽误了自己,我伤害了旁人,是我无面目对江东姐妹,无颜面对天下奇葩。而没有了奇葩,臭小子们有多么恶心多么贫乏,呸!
“世上有好人与坏人,有粗人有细人,有聪明人有傻人,有善良人与狞恶人,尤其有一种最最煞风景的人,叫作无趣的男人!上苍保佑我们与无趣者们距离远些再远些,上苍尤其要护佑女人们永远与无趣的他们脱离接触!
“生活万岁!爱情万岁!妇女万岁!奇葩万岁!奇葩奇葩我爱你!我怎么搞的硬是配不上你……”
他俯倒在淑珍的墓碑前了,天旋地转之中他感觉他见到了淑珍,接着拉住淑珍的手。在淑珍走后,他多次盼望与她梦中相逢,莫非他已经进入了好梦?一切都与六年前一样,与十六年前一样,与永远的青年时代一样。
他知道淑珍已经与他天人相隔,同时他分明觉到,淑珍的手仍然那样温暖,柔和,亲切。他们俩笑嘻嘻地一同说:
“很有意思。”
他笑着,笑着,渐渐拉着淑珍的手飘浮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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