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折子有如千钧,压得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徐劭眼前一阵阵发黑,词不成句地说着:“陛下,臣不敢,臣知罪,臣……”
回应他的是满殿的安静。
沉重骇人的帝王威压在冗长的安静中盖了满殿,每一寸光阴都极其难熬。
凌烨沉着脸久久不发一言,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扣着桌案,落在跪着的人耳里,每一声都格外捏心。
良久,那声音一停,伏地的人惊惶屏气,心霎时蹦到了嗓子眼上,他却忽而拾起案上的朱笔,直接批起了奏章。
这出御前罚跪,钝刀子割肉一般得难熬。
时光淌得很慢,楚珩坐在后面吃着果子,目光落到脚下柔软厚实的地毯上。
这里铺着的织锦羊绒毯,同内殿书房那儿的一样。从初来御前直至现在,他还从没有在书房以外的地方行过礼。
“正殿里跪着舒服。”楚珩回想起凌烨方才的那句反话,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绒毯。
果真偏心。
他眼底浮现笑意,心田里仿佛开出一朵花来,摇啊摇的,无比熨帖开怀。正欲起身时,目光不经意间瞥见正对着的博古架底层放了几册摆得十分散乱的书。
楚珩微微讶然,待起身走近了一些,才发现竟是一沓话本,书册的一角微微卷起,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翻阅过许多遍的。
御案前跪着的徐劭面白如纸,额间的冷汗湿了再干,又凝成细密的水珠挂在额发上。已经过去了很久,皇帝依然不说话,他跪如针毡,满心惊惶地等着圣裁降临。
眼皮底下折子上的字迹很熟悉,是去年冬至日后,他的父亲嘉勇侯徐遨为薨逝的太子生母徐氏女请谥追封的折子。
这是皇帝的逆鳞,也是一直悬在嘉诏徐氏头上的刀。
宣熙四年,钟太后下旨从九州世家贵女中为皇帝择选贤妃。
尽管皇帝后宫空置已久,但九州世族皆知,这并不是什么凤凰登枝、独得帝心的好机会。
太后临朝称制,齐王野心勃勃。天子权柄旁落已久,皇帝式微,空有帝名,但皇帝的母家北境踏雪城却不可小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九州一众世家主观望者居多,谁也不肯将自己的女儿送上去豪赌。
在大胤世家著族中居于末流的嘉诏徐氏毛遂自荐,嘉勇侯徐遨暗中向太后表明忠心,遣膝下嫡长女入宫,甘愿成为太后把控内廷的一枚棋子。
凌烨抬起眼帘,漠然看着跪趴在地上汗透重衣的徐家子弟,忽然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来。
宣熙四年是他为帝生涯里最艰难的一年。
那一年,依照大胤祖制,他本该娶后大婚,而后顺理成章地亲政,但太后长子齐王权势渐大,羽翼日丰,已有人主之相。
太后以他尚且年轻为由,极力阻扰天子大婚之事,说大胤朝元后与帝同尊,重之又重,须得细细考量合乎皇帝心意,仓促大婚为时尚早、有失妥当,于是临朝称制拒不还政。朝野对此议论纷纷,百官争执不下。
就在此时,朔州边境突然起事,他的母族北境顾氏率军迎战,一时间风头无两,朝中为数不多的保皇党借此对太后施压。那时凌烨以为,帝国权力重新分割的节点来了。
此后发生的一切也证实了北境这一战,确实是机会,但却并不是他的。
他的母舅朔州总督顾崇山在齐王的暗中动作下,“意外”战死沙场,北境顾氏阖族遭受重创。他最坚实的后盾、大胤最锋利的刀兵朔州铁骑眼看就要旁落他人之手。
幸好他的外祖父,年近花甲的镇国公顾翰披挂上阵,震慑住一众意欲分羹北境军权的世家,以雷霆之势重新执掌朔州铁骑,丧事未毕,就带着他的表兄,年轻的镇国公世子顾彦时,一老一少孝衣覆甲,奔赴疆场。
尽管齐王染指北境军权未果,但这一次,他仍然赢了。
帝都,钟太后突然让步,决议做主为皇帝先行纳选一妃。此举一出,朝中正因天子不婚之事群情激愤的保皇党,算是暂时被太后勉强安抚搪塞住了。
太后既然摆出了天子嫡母的做派,可怜那北境顾氏纵使对纳妃不娶后再有异议,只要这龙椅上坐的人没变,飞花踏雪城在大敌当前之际就不敢有旁的动作,只会心甘情愿地继续前线卖命,以保大胤边境安稳,保身上流着一半顾氏血脉的皇帝治下江山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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