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司机和车子都在休养,一个医院里进补,一个修理厂里美容。项自链便成了赤脚医生,靠双脚游走江湖。现在许鸿运主动提出要送他回家,项自链反倒觉得自己愚弄了一颗善良的心,为刚才拨电话叫司机这一鲁莽行为而羞愧!直腰、伸脖子、僵立、点头,在四部曲里完成了这一心路历程。
“咱正急着赶回家吃顿老婆煮的饭哩!”两人便亲密地钻进了车子。
项自链越来越不信任小胡了,想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平时项自链没少告诫,可小子当面点头如仪,背过身就忘乎所以。昨晚要不是交警认出是他的车子,恐怕丑事早就见报了。
车子是奔驰牌的,那感觉全然不一样,飞奔着象蓝天上的白云,触摸着无一处不熨贴。人比人比死人,货比货不是货。项自链侧脸看看驾驶座上春风满面的许鸿运,心里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许多在官场上得意半生的人,一退下来就成了废人,不!简直是废物!踢一脚也不会滚的废物,谁也差使不动!随着权力的转移和消失,名声、地位、金钱、待遇都跟着暴跌,以前的同僚不再与你套近乎了,下属在你面前也不再象先前那样恭敬。有时候搭个便车,没品没级的司机也四个鼻孔出气,有事没事还对你直哼哼。
项自链才三十五岁,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按理不该有英雄迟暮的感叹。不知道是长久没有摸到老婆的身体,引起内分泌失调神经紊乱,还是母亲无端端地病倒在医院里,心里搁着块石头而陷入胡死乱想,他感到莫名其妙地烦躁。闭上眼想平息一下繁乱的心绪,可一合眼,就浮现出吴一高苍老憔悴的身影。
半个月前,项自链在一家书店前无意中看见了老吴,当时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眼前的老吴同几个月前截然两样,满头花白,佝偻着腰,一惯刚毅的神情全都萎缩进松弛耷拉的脸皮里。当老吴挤出干癟的笑容握着他的手时,项自链才确定没认错人。起初,项自链还以为老吴刚生过一场大病呢!没想到是怨气难消,结成了解不开的心玻老吴一开口就大骂县长贾守道不是东西。贾守道在琼台县十年没办成一件正事,这回给陈擎栋到市里参了一本。市纪委、市组织部组成联合调查小组到琼台调查了半个月,得出的结论是琼台县个别部门领导无方,致使地方经济一直徘徊不前。这件事项自链刚来琼潮时有所耳闻,自己前两年在琼台工作过,是是非非他也不想作什么评论,说好说坏对自己影响都不会是正面的。对于贾守道的底细,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一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能过五关斩六将,从五十几万人中脱颖而出,短短七年从乡里的一个水利员爬到了副县长位置,贾守道的政治手碗确有过人之处。不过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找了省委里一个不知转了多少弯的远亲作靠山的,所以才安安稳稳地在琼台当他的土皇帝。陈擎栋初来乍到,或许不知道贾守道底细,或许是新官上任急着放三把火,结果两人在常委会上就红了脸。再后来就闹到了市里省里,害得贾守道差点儿丢了乌纱帽。丢乌纱帽的理由是贾守道在位这么多年,一条宁台线改造工程都没完成,无法得到几十万琼台乡亲父老的信任。双方势均力敌的交锋结果,达成了官场上常常出现的相同结局:领导双方毫毛无损,下属部门头头跟着做替罪羊。吴一高时任交通局局长,承担了义不容辞的责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强制退休了。
项自链突然明白第一次在阳光假日酒店见面时,老吴欲言又止的原因!不禁为他大叫委屈,问他为什么不上访不上告。
吴一高苦笑着说,我这把年纪的人还上访什么?要是你项自链当省委书记或者省长的话,那还真得试试呢!再说在这里帮儿子打点书店,整天与书作伴,远离尔虞我诈的官场,也算找到了好归宿。
老吴这么一说,项自链心里雪亮,明摆着的事实,陈擎栋和贾守道省里都有人撑腰,象吴一高这种不算处分的处分总不能告到中央国务院,再说中央国务院也管不了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还能说什么呢?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拍拍老吴越来越往下驼的背,匆匆地钻进车走了。
宁台线开工不久就折了一员大将。想到吴一高被强制退休,项自链的心情更沉重了,他怎么也没料到踏踏实实任劳任怨的吴一高会落得个如此下场!为这件事他还特地打电话责问赵国亮。赵国亮也是有苦难言,只说了一句朝中无人莫做官,谁叫自己上头没人扛着,明哲保身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委屈老吴了。当时项自链大骂了赵国亮几句,后来想想也是的,再牺牲一个赵国亮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放在心里祷告宁台线改造再别闹出什么事来。
后来才知道,吴一高离任后,马新军官升一级,接任了他的位置。项自链听赵国亮说起此事,心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本想合上眼定定神,没料到满腹心事全涌上脑海,项自链睁开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糟糕事。可有些事你越有心回避,它就越钻心咬肺,让你坐立难安。想到憔悴苍老的老吴,直叹万事转头空。上次在阳光酒店,吴一高十有八九就处在陈贾斗争交锋的火线上,他后悔自己大意,如果当时做点工作,或许能保住吴一高!
许鸿运拿眼睛瞄了他几眼,项自链下意识地还了几眼,可自己浑然不觉!此时此刻他陷入深思,觉得自己象一颗流星,不知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只是无意中闯入了大气层,获得了短暂的辉煌。却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燃烧挥发殆尽,迎接他的死寂和黑暗又在什么时候降临,但这一切分明扑面而来,就象车外晃过的一景一物。迷迷糊糊中,官场便成了蒸发流星的大气层,进了官场的人就成了流星。项自链的额头上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来。
可从许鸿运的身上,他看到了一颗永远闪烁着光芒的北斗星!只要乾坤不颠倒,随你斗转星移,光芒依旧。都说九丐十商,在滚滚的市场气息中,这种观念已完全颠倒过来。特别是这两年,各地选派到省里到北京参加人民代表大会的人民代表们,已不再是一般的人民了,多的是工商界的知名人士。即使评劳模也不再是铁人式的苦行僧,而是家有万贯的大款。项自链忽然意识到时代潮流已把自己远远抛到了后边,觉得胸口有口气上不来。人家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看来这话还真不假!人应当抓住权力散发出来的光芒,谁知道这光芒象流星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消失无垠了。项自链从来没有想过这层关系,惊醒过来又暗叹惭愧,为自己刚才的荒谬想法而感到心惊肉跳。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呵!
市场经济这只无形的手开始触摸项自链的心窝了。
许鸿运见他从怔呆中清醒过来,就说你想你的吧,我不打扰你就是了。
项自链抬手一看,自己足足有二十分钟没有理会许鸿运,忙半真半假地说,许老板你跑起来都比别人走起来稳啊,睁着眼也能睡大觉!
许鸿运怔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笑掉了压在项自链心头的千斤石,他忽然想起许鸿运还有事要同自己商量,就问许鸿运有什么急事。
许鸿运的回答很干脆也很憨,说是就想送送项市长,借机聚聚旧,没别的意思。
项自链不轻不重地说了声老滑头。
许鸿运笑得更憨了。
这憨态里让项自链看了就觉得心里踏实,不经意中又增加了几分好感和佩服。有的人天生就是枭雄,长着一副老实巴结的脸,雄才大略全藏在心中,默默地支配着这个时代的主流。许鸿运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绝大多数场合都显得谦虚卑躬,把张扬的内心封堵得严严实实,却无处不渗透着他的影响。这一点在接下来的情节中便有了进一步的印证。
项自链一只脚还没踏进病房,就感觉到紧张气氛。母亲床前围坐着妹妹项香颖、妹夫江海天、妻子吴春蕊,大家表情关注,带着隐隐的担心,儿子凯凯一改往日调皮捣蛋的形象,默默地陪坐着。项自链三脚并作两脚来到母亲床前,看着形容枯槁的母亲,情不自禁地红了红眼圈。老人脸色铁黑,呼吸息微,双目紧闭,只有眼睑下尚未干透的浑浊的泪迹表明她还有知觉。项自链附在母亲耳边喊了三声娘,老人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说不出话来,两行泪迹更浊更湿了。项自链忙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吴春蕊瞪了他一眼,那意思说你现在问这话,是不是太迟了。妹妹递上病理报告单。其实不用看,老年高血压综合症谁个不明白!项自链接过病理报告单,一字不漏地看了。“高血压脑神经压迫症,病情严重,需作特别护理。”项自链知道母亲这辈子恐怕再也不能完全清醒过来了。这种病对身体瘦弱的人来说,发病机率少之又少,病发先期病人往往身体绵软无力,双颊发烫,继而不时地感到头晕眼花,到后期才会出现眼前这种情况。张乐天的老婆就是死于这种病的,项自链看完病理报告单就感到手脚冰凉。母亲一个人住在农村老家,平时鸡鸭鱼肉闻都不闻不到,更别说吃了,一个瘦瘦弱弱的身子骨怎么就撞上高血压这种毛病!项自链镇了镇神,回过头来正要找医生了解有没有痊愈的可能,要多少治疗费用,只见妻子和妹妹正在楼道上同许鸿运合计着什么,还说着什么感谢之类的话。真让人费解,他们怎么快成了一家人了!见项自链注意自己,许鸿运说了几句安慰话就走了。
找医生了解的结果让人大吃一惊:要有个盼头,先准备二十万再说,还没个准头,生死自负,签字生效。项自链还没把这段话说完,妹妹就插嘴了,真要等你来告诉我们这些,母亲恐怕早就入土了!你也真忍心,让我姑嫂俩全扛着!吴春蕊这回也没好脸色,三人只差没在病榻前大吵起来。项自链点头如鸡啄米,连连认错。出了气,脸也红过了,姑嫂俩开始要项自链拿主意:主治医师说了,手术成功率百分之三十,住院费用就是那个数,后期药物支出没个七万八万就等于前功尽弃。
项自链好一阵子才喘过气来,医院也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夫妻俩多年的积蓄不过是七八万块钱,就算兄妹对开分担,自己还得负债十来万。项自链有点心痛钱了,可一看到母亲那不停蠕动的嘴,嘴里不时渗出的唾沫,不知怎么搞的,就联想起奶头和乳汁。想象中自己正含着母亲的奶头,一口一口地吮吸,一点点地长大。这只是潜意识里的反应,真实的记忆告诉他,母亲是如何含辛茹苦拖拉着兄妹两人长大成人,如何晓大义识大体送他到远房伯父那里识字断句做文章,如何白天抓工分夜里编竹席积攒点辛苦钱供他们上大学。想到过世的父亲,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孝道,项自链一阵心酸,觉得再也不能失去这次弥补母亲养育之恩的机会,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尽到为人子女的责任。再说这钱人花人赚,都是水上流的事,没必要计较。有一个社会上流行的不算卑鄙的念头跳上他的脑海,只要暗暗放个风,说自己母亲重病住院,以照料为名请个假,保证同僚、下属和那些有求于他的人自觉地把钱送上门来。前不久,宁临市电业局局长儿子结婚,婚宴一排就是百来桌,尽赚了百万。赚钱要赚得巧赚得妙,得做出让人闻得着但看不出提不上抓不住把柄的绝活来。婚丧嫁娶,养病做寿,生儿育女,人情往来全是传统礼节,这一套在官场上早被习演得炉火纯青,成了变相的受贿索贿,但谁都说不上一句闲话。当官的不在于工资多少,能不能生财有道,就看你肯不肯剑走偏锋,让手中的公众权力倾斜到周围的追随者。琼潮市多少建设项目从他手上过,又有多少人巴望着他来提携,项自链大权在握,只要松松手钱就会象雪片一样飞进他的屋檐。
项自链正要开口安排治疗,项香颖没好气的问,是不是心痛钱了,还犹豫什么呢?看你这个做儿子的还不如一个闲人爽快!
什么闲人爽快,还有人帮你垫钱不成?项自链嫌妹妹噜嗦,要她说个明白。
看不出你这个朋友还真仗义,帮了天大的忙也没跟你邀功。项香颖从小就佩服自己的哥哥,患难见人心,见项自链这个时候还绝口不提母亲治病一事,平生积累的兄妹感情都化作了一肚怨气,连怨项自链忘恩负义。
项自链从来没见过妹妹这样唠叨过,也没好气地说,你别数落我,等我说完了,你再来骂我好不好?随后不容项香颖有插话的机会,一口应承说,母亲的病拖不得,费用我来负担,你愿意出我也不勉强,反正多多少少我抱篓底就是了!
项自链这样一辩解,项香颖也就不好再提他的不是了。她看看项自链刚毅的脸说,这才象我心目中的哥哥,娘就生了我们两兄妹,我们对开付帐,绝不拖大哥你的后腿。这医疗费不是一万两万,一时也拿不出来,多亏了许老板帮忙垫了底,明天就开始手术……项自链一急忙拉拉妹妹的手,轻轻地问,你说许鸿运垫的钱?项香颖见他紧张,茫然地点点头。项自链心里咯噔了一下,神情严肃地要妹妹在别人面前绝口不提这事。项香颖见哥哥认真,意识到这事并非一般的人情往来,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围走动的人群,怕旁边横伸出几双耳朵来。
三人想个再三,觉得大家空耗在病床前母亲也醒不过,干脆雇佣一个保姆守着,自己也好脱身洗个澡休息片刻。最高兴的是儿子凯凯,听说马上可以回家,脸上的神采一下子活跃起来。
回家路上吴春蕊在车里直打瞌睡。凯凯倒是觉得什么都新鲜,摸摸这摸摸那,问项自链车子是不是他的,花了多少钱买的?最后说,我明白爸爸你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了!逗得项自链哭笑不得。
回到家,项自链说了几句漂亮话哄老婆孩子睡着后,一个人躲进了书房暗暗盘算着。许鸿运默不作声地帮他付了这笔巨额医疗费,项自链本来想好的“集资方案”只能取消了。真不知道该感谢许鸿运雪中送碳,还是埋怨他处心积虑?这家伙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项自链心如明镜。天下没有白得的钱财,如果就这样接受了他的恩惠,那么以后就得顾全他的面子。可许鸿运凭什么相信自己会接受这笔钱,又怎么自信这不笔不菲的开支能给他带来十倍百倍的回报。无商不奸,许鸿运不可能平白送他二十万元。可不管怎么说,人家出手这么大方,自己总得打个电话说声感谢之类的话。当提起电话正要拨通对方号码的时候,项自链又改变了主意,轻轻地按下了中断键。这种事还是心照不宣为好,暗暗打定主意,以后不管两人在什么场合碰面,绝口不提只字。
此时,项自链兴奋不已,一切精神阴霾在金钱闪耀的光辉中扫除得一干二净,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扑嗵扑嗵的心跳。这种感觉甚至比当年吴春蕊第一次踏进他那寒酸的宿舍还让他激动。初恋的感觉回来了,一切美好的回忆涌了上来,想到那二十万未曾谋面的钱财,就仿佛是第一次在梦中索取爱情的抚慰,与梦中情人邂逅,相邀作伴!吴春蕊曾经就是他的梦中情人。在琼台中学时,自从第一次见到她,项自链就怦然心动。单是那双S形的背影,就可以掉下多少男人的眼珠子。对着面,那一张玉狐脸干脆就是满月裁下的玉盘,那高傲的五冠里分明透着菩提树般神圣凛然的气质。吴春蕊避人避进了他的房间里,虽然那时他极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心却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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