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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谣唱道:“一九二九,僵脚冷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数九寒冬,川滇黔三省交界的乌蒙山区到处是大雪封山的景象,山林间飞鸟绝迹,到处可见千姿百态的“冰吊子”(树挂)。父亲他们在重庆登上小火轮溯川江而上,过了泸州,队伍弃船登岸,步行进入高耸入云的乌蒙大山。
“乌蒙山,路难行,天如缝,人似蚁。”自古以来,凡从四川盆地南行入滇的行客旅商都须翻越这座绵延不绝的乌蒙大山,久而久之,赶着骡马的运输队伍、挑着担子的行商旅人、荷戟负甲的戍边官兵就在这崇山峻岭中踏出了一条细如丝线的天险小道来,这便是中国南方著名的“蜀身毒道(古西南丝路)”,也有人称之为“茶马古道”。对城市长大的父亲来说,在风雪弥漫的山路上行军已经变成了一种酷刑,脚上起了血泡,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身上的军衣太单薄,只好把棉毯裹在身上。家里带来的鞋穿坏了,只能换上市民慰问的布鞋,不久布鞋也磨穿了,不得已换上草鞋。可是草鞋更不经磨,半天就变成一堆草绳了,最后只好打着赤脚行军。可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赤脚很快就冻得失去知觉,只好又找出破布来包上。幸好有闷墩在身边照料,否则裕华纱厂的少东家能不能走出大山只有天知道了。
一群军官骑着马赶上来,都是团级长官,个个披着厚厚的呢披风,脚蹬高腰皮靴。士兵赶紧站在一旁目送这些骑在马上的长官,忽然有个士兵站出来,拦住马用一种父亲熟悉的湖北口音说:“报告长官,有位同学脚等(冻)伤了,请派匹马帮帮他。”
长官看看那人,又看看伤者,轻蔑地挥挥鞭子说:“路都不会走,还打什么仗?你给我让开,下次再有人拦我的路,我就赏他鞭子!”
马队走远了,新兵一阵哗然,有人嚷道:“什么长官?简直是不顾士兵死活的军阀。”
有人文绉绉地批评说:“同甘共苦,爱兵如子,体恤部下,身先士卒。带兵之道,乃爱兵之道也。”
还有人骂道:“谁跟了这样的倒霉长官,不一败涂地才怪呢!”
骂归骂,路不会自己缩短,大家只好发扬集体精神,轮流背着伤员走路。山还是那样陡,水还是那么长,天还是那么低,雪花还是那么大,与刚刚从学校出来的热情相比,父亲觉得一股寒风已经刮进心底了。
这天黄昏,队伍来到一座地势险要的山崖下,只见山隘上耸立着一道雄关,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关上箭楼上的“石门关”三个大字。他听见又是那个湖北口音介绍说:“此关始建于隋朝,从前称‘石门关’,后来改名‘豆沙关’。此关一闭,内地与边疆就此阻绝。唐天宝年间南诏反叛,石门关就曾关闭数十年之久。过了此关就离云南昭通不远了。”昭通为滇东北第一站,大家听了顿时松一口气,觉得苦难行军有盼头了。
父亲不由得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身材颀长、相貌堂堂,据说是重庆大学社会学系的高才生,名叫胡君,他父亲是文史教授。他也是瞒着家人去印度当兵的。父亲不禁对这个湖北老乡另眼相看,觉得与这样的优秀同学为伍真是不虚此行。
露营后山坡上燃起一堆堆篝火,荒寂的大山变得热闹起来。新兵们一面等着伙夫开饭,一面忙着烤火取暖。闷墩把着手教父亲如何裹上毯子,如何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烘烤。从前父亲在家里最不喜欢听姆妈唠叨生活细节,但此刻他却十分顺从。
伙夫吆喝着送来热气腾腾的晚饭,还是南瓜、红薯和大米混煮的“三合泥”稀饭。父亲捧着碗,嘴里哈着白气,冻僵的手不争气地发起抖来。其实他的手对于温度已经没有知觉了,甚至连五脏六腑都结了冰。直到吞下几碗稀饭,才感觉身体有了一丝热气。
虎头虽然个子瘦小,饭量却十分惊人,直到把锅底刮干净才罢休。吃过晚饭,大家都挤在火堆前取暖,虎头后悔不迭说:“想着当兵能吃饱饭,没想到比拉煤车还不如。”
老庾问他:“你一顿能吃多少东西?”
虎头道:“有次过年老板请吃,我整下十九个馒头,两碗红烧肉。”
众人皆惊叹。父亲同情地看着虎头,觉得他真实可爱。晚上八点不到,天地已经漆黑一片,闷墩不知从哪里吭哧吭哧跑回来,神秘地对父亲说:“小哥子,我弄来一件宝贝东西。”
等他小心地取出来,却只是根马尾,父亲不由得撇撇嘴。闷墩解释说:“你别小看这东西,好容易才弄来的……替你放放脚上的血泡,保管明天就没事了。”
父亲将信将疑地伸出脚板来,果然,神奇的马尾穿过那些胀鼓鼓的血泡,血泡立刻就瘪下去了,火烧火燎的疼痛也消退许多。父亲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马尾能治血泡呢?”
闷墩回答:“从前我有个亲戚拉黄包车,这是他告诉我的秘方。”
父亲很惊讶,佩服闷墩懂得多,可闷墩不以为意,说:“如果家里三天揭不开锅,你就什么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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