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京全城沦陷了!
不祥的消息好像有一群白颈老鸦展开翅膀在全城中飞传,到处报信。其实在那惊慌混乱的时刻中,除了宣化门在当天辰、巳之间被金军攻入这一条千真万确的消息以外,其他各门先后沦失的时间次序谁也说不清楚了。全城老百姓都处在杌陧惊惶的心情中,凭着一些混乱反常的现象,就做出种种最坏的恐怖的推测,不幸的是这些最坏的推测最后都变成事实。
人们从下午起就谣传东京全城已经沦陷,他们不知道当时西壁诸城门仍在宋军的坚守中,就在谣言大炽之时,何庆彦正在万胜门城下喋血苦战,把疯狂拥入的金军杀死了一大半,直到黄昏以后,吴革在戴楼门一带巷战失败,何庆彦在西城战死,金军占领戴楼门、万胜门,东京城在形式上才告完全沦陷,那已经在谣传失守的四个半时辰以后了。
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金军占领万胜门,躺在城头上的何庆彦一行人的雄尸毅魄仍在发挥作用。它使这一部分占领军匆忙地执行任务,焚烧掉楼橹,破坏了防御设置以后,竟然莫名其妙地退出城外。这一夜,万胜门的城门洞开,双方都没有军队防守。第二天拂晓,在刘延庆、刘光国父子率领下的几万名溃兵和老百姓才有可能从这里冲出去。不久,刘氏父子陷死金明池中,这批溃兵和难民却转辗逃到京西等路。后来在这支队伍中锻炼出一批抗金的武装首领,也产生了不少杀人放火的混世魔王。
吴革巷战失败后,加紧组织他们已经掌握到的“赈济所”的难民,逐渐发展成为一个规模庞大的地下抗金中心。
可是在沦陷之初,大部分居民都看不到未来的发展,他们心理上的一道城防线在残酷的现实来到之前已崩溃。他们直觉地想到的事情就是一场刀光血影的大屠杀即将开始,或者已经在展开了。坐待屠杀,还是想办法逃脱这场屠杀,成了许多人的主要考虑。
正是在这种心理背景下,满城都听到哭声、叱骂声、呼喊声、惊惶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正是在这种心理背景下,许多人拼命往家里奔,似乎一进家门口就得到安全,可以逃脱血光之灾。有些人则正好相反,拼命从家里奔出来,奔到积雪没胫的大路上,奔到城厢附近,又从一处被堵塞的城门口奔到另一处,似乎意识到东京城里已没有一块安全土,只有离开它才能得到生路。
哪里是危险,哪里是安全,大家凭本能行事,或者跟着别人走,一切都是盲目的,但大家都意识到现在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他的一家人和他的个人的命运都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决定了。
东京城里出现了城破前后不可避免的惊惶和混乱。正像一缸被搅乱的水,污泥残滓,都从缸底翻腾上来,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得到澄清。
2
闰十一月二十五黄昏时分,也就是金军屡次猛攻万胜门不下,粘罕咆哮如雷,要把两名指挥攻城的猛安军法从事,处以死刑的时候,东路统领、也是事实上的伐宋战争最高统帅斡离不忽然携带阇母、特离补、挞懒等少数几名亲贵来到琼林苑左侧粘罕临时驻扎的大营。双方厮见了,立刻举行破城后第一次高级军事会议。
凡是与粘罕打交道,不管是敌人、是同僚,还是上级,不管是他反对、是基本同意还是十分赞同的意见,都非经过激烈的争辩不可。何况第一次伐宋战争,他兵滞太原城下,让斡离不拔了先筹,今天好不容易他的所部首先攻入宣化门,但到现刻,全城其他各门均已攻入,只有万胜门的宋军还在顽抗中,使他所部的金军迟迟不得奏全胜之功,脸上没了光彩,火气更加十足。
会议焦点是讨论入城后的军事行动。斡离不提出了一整套“和平”进城的方案,其具体措施为:金军入城后迅速上城,彻底破坏宋军的防御体系,严格控制各道城门,不准军民出入,各部金军未得命令不得擅自下城或离开城门附近的防守区域,严禁随意杀人、掳掠、焚烧。一切行动,只以消灭该地区的宋军抵抗活动为限。
长期来,包括女真吞并内部各部族的战争,对辽战争,对宋战争,每攻破一处城堡就要按照其抵抗的程度杀戮其全部或部分军民,至于焚烧房屋、掳掠财产那更不在话下。各级的金军将士早已习惯了这种传统的做法并且在心理上准备着攻破东京城后要大大杀戮一番,掳掠一番,这不但能够满足他们物质上的贪欲,也可以满足他们精神上的刺激。对于一部分人,毋宁说他们勇敢作战攻城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实现这个悬望已久的目标。
斡离不违反常规,违反许多人的愿望,要求下达前述的这些禁令,这不啻给许多人当头泼下一盆凉水。粘罕当然要强烈反对。不过,斡离不早就有了被反对的思想准备。等粘罕一阵发作过以后,还没有说完一整套的反对理由,就简捷地截住他的话头,摆出一副最高统帅的威严,用了不容争辩的语气强制把这些命令通过。斡离不其人又高、又瘦、又黑,本来就像一座宝塔,现在绷紧了脸,更像封丘门外那座有了锈色的铁塔。当他发威时,粘罕也有些害怕,粘罕呶呶不休地说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话,最后被迫让步了,同意通过这些命令,并且迅速下传到西路军各部队,要求立即付诸实施。
斡离不的最高统帅的地位并无明文规定,相反地在金廷历次颁发的文告中以叙齿排列,粘罕的名字还放在斡离不之上。只有在极密的诏书上,金主完颜晟才把斡离不的名字放在粘罕之前,在两次伐宋战争大军出发前的御前亲贵会议中,金主也作了同样的暗示,这使粘罕自己心里明白尽管他占有资格、功勋、年龄、地位等方面的优势,还是无法与得到朝廷支持的斡离不竞争,在他们两人之间,实际上是有着从属关系的。不用说粘罕从此对于这个从兄弟怀有一种秘密的敌意,而对支持对方的叔皇帝也逐渐产生了怨望的情绪。
但是斡离不平日含蓄不露,不愿轻易使出这一撒手锏,妄自尊大,倒是处处推尊粘罕,尽量减少摩擦,在敌人和部下亲贵的心目中造成两人和衷共济、攻战必克的印象。正因为这样,斡离不在今天会议中,一反常规,毫不含蓄地把粘罕放在从属的地位中,强迫他接受命令,这种突然转变的态度使与会的亲贵们都十分震惊——他们中很多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反对这些禁令,希望粘罕带头发难,打消斡离不的成议。
把别人的含混不露看成懦弱无用,把别人的谦让看成对自己的畏惧,这肯定要大吃苦头。粘罕吃了这点苦头,心有不甘,会议后,把亲信谋士高庆裔、时立爱两个汉儿留下来,冷笑一声道:“那黑厮欺负俺不读兵书,说什么‘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这等屁话。说了一遍不够,又说两遍、三遍。俺国中三岁小儿都懂得这道理,难道俺堂堂国相、都统还不懂得?倒要他来教训。”
粘罕越说越气,说到后来,索性拍案抵足大骂起来:“这黑厮又懂得什么?他行军作战,还是俺从小把他带出来的,到今天略有知识,就爬上俺头顶来。他有多大本领,立过多大功劳?说到头,还不是靠他那条硬后腿?”
即使在盛怒之下,说到“硬后腿”,粘罕的嗓音不禁压低了。
“国相息怒!国相高瞻远瞩,早已全局了然,成竹在胸,岂他人所能望其项背?二太子郎君也不过在人前这样说说罢了。他的功伐勋业怎可与国相相比?”
高庆裔、时立爱一齐回答。他们明知道粘罕、斡离不两人失和已久,积怒甚深。但金朝权贵内部之事,反复甚多,何况又涉及朝廷内幕,他们身为汉儿,不便厕身其间。事实上粘罕曾有几次暗示到他与朝廷的关系,这两个谋士把他的话引逗出来后立刻又戛然而止,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不单为粘罕的安全着想,也为的他们二人之间也有不少矛盾,机密知道得太多了,话一时说得过头,就会授对方以柄,必要时反摏自己。这是作为一个谨慎的智囊人物必须考虑到的问题。凡是在一个相当巩固的政权下面阴谋策划异动的叛乱集团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团结,不管在阴谋萌芽时期还是在彻底崩溃或侥幸获得成功以后都是如此,这在他们的内心中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们每行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要在不惹动主子或同僚怀疑的前提下,为自己留个后路。
这一番并非出自衷心的泛泛之论当然起不了慰劝的作用,粘罕继续一发无遗地宣泄他的怒气说:“那黑厮也须知道俺身为一军之帅,在先皇帝时就转战漠北,屏藩国家,到底把那个釜底游魂的耶律延禧手到擒来,绝了契丹人之望。”说到这里,耶律大石一对令人望而生畏的绿眼珠忽然在粘罕眼前闪烁起来,他知道“绝了契丹人之望”这句话说得过分了,契丹人之望不系在耶律延禧而系在耶律大石身上,这真是契丹三岁小儿皆知的道理,不过脱口说出的话好像脱手的离弦之矢一样飞出去就追不回来了,他也不想更正它。他继续说下去:“请问满朝亲贵元老,哪一个有俺这样的功劳?况又任为国相,尊属长兄。那黑厮凭着这条硬后腿就独断独行,目中无人起来。俺看他这两年越变越恶,越变越坏,变得面目全非,想是离死期不远了。”
认为别人的思想行动发生剧烈的变化是将要死的标志,以咒诅怨仇者早死为快,这两条,在当时,无论在汉人或女真族人之间,无论在亲贵或平民老百姓之间都是如此。粘罕幸灾乐祸,骂得痛快,高庆裔、时立爱二人在一旁听了也觉得高兴。如果粘罕把斡离不的谋主、过去的同僚、现在的同行刘彦宗一起骂进去,他们就会更加高兴。这个刘彦宗的头削得更尖了,简直是无孔不入;手伸得更长了,简直是无所不管。但愿斡离不早早死了,国相重掌大权,谅刘彦宗那厮也逃不出他们的掌握。高、时之间固然也有矛盾,痛恨刘彦宗的一点却是绝对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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