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看见他了。
可是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应该是剑眉星目,古人不是这样形容男子的眉目的吗?可是剑眉星目是怎么个样子的呢?那大概也是玉树临风吧?不是也有很多人用它来形容汉子的气态吗?但玉树临风到底又是怎么个样子的呢?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在她心中还没有成为一个完全的“人”,而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流,带一点蓝色——她一向认为自己爱恶分明,不是黑色,就是白。
她发现自己最想念的那个人,原来见得最少,记得最不清楚。她记忆中他的样子都跟他接触过的事物联在一起:浣花溪畔,那溅着蓝意的信笺;峨嵋山道,那带看浓雾的晨昏;那首略带忧伤的歌:郎住一乡妹一乡……这样唱着,彷佛他才真实了起来。
啊萧大哥,我曾一起与你共死同生。
她为这一种感觉而感觉到幸福。
这幸福彷佛回到小女孩的岁月里。那时侯,母亲带她上街子,两旁都是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她去看巧丽的灯笼,她有钱,可是她没买;她去看蒸馋摸锅,有点饿,可是并没有吃。她东瞧瞧、西看看、这儿摸摸、那儿拭拭。有时候,她会忽然买一些东西,跟她来溜街的意思是一样的,她喜欢看买东西的人和卖东西的人,他们的样子,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货品,他们的热闹,看那些煮好煎好和炸好的食物,还有喜欢去嗅它们的气味,那怕只是一块缎绸。她每样东西都喜欢用手去摸一摸,不管那是一条美丽的鱼还是一块高麦饴馅,她喜欢指尖传来的感觉。但她并不强求那些好看、有趣的事物完全为自己占据,直至她看见了他……
他的剑眉,他的星目,他的玉树,他的临风。
她觉得她前世必定曾遇见过这个人,后世还会再遇。而且还欠了她一点什么,让她有不安而美、不安的美的感觉。
她不是遇到了一只自己喜欢或心爱的布人儿,就想要占为己有的女子;她对他的感觉就像一把伞,外头正漫天漫地的下着雨,没有了它的庇护,在这场人生无涯的纷雨里,她得要弄湿了,受寒了……
可是他在那里呢?
她看见他了。
那是他吗?
他向她走过来了。
那是萧大哥吗?
萧秋水这名宇是灼亮的,可不是吗?它的“水”字加它的“方”字,她可不就是她的“在水一方”吗?
可是他的身子怎么会是浮着的?
还是我的身子才是浮游着的?
他是向我走来吗?
“他”是他吗?
“我”是我吗?
——那女子会是我吗?
不是……不是的!
那女子已转过脸来。她笑了,她有深深的酒涡,像两粒首饰。这女人美丽如刀。她醉人如酒。可是,它是我吗?不,她不是我……萧大哥却不是向我走去。
啊——这女子也发现了我,她向我望来,脸容竟跟我愈来愈相似、愈来愈接近……然后她乍然而起,在梦中惊醒,才知道是自己做了一个梦。
她梦里有我。
可是我呢?
我在那里?
——萧大哥呢?他在她的梦里,那么我是在谁的梦里呢?
我究竟在沉、还是在浮?到底我是喜是忧?怎么我四肢如许不听使唤,如此无力?我是谁呢?我在那里?究竟是下了一场雨,还是我的泪,让我觉得凉、觉得冷、觉得无限凄戚、如许无依?……
唐方乍醒。
外面金风细雨、叶叶梧桐雨。看来,已下了好一些时候的雨了。一丈青丝千点雨,五十弦琴半盏愁。外面有一池荷塘,蜻蜓点水、粉蝶翻飞,阳光泛花,叶坠珊珊,绿芽似簪,拂窗有寒。可是我的梦呢?……
如果刚才的不是真,怎么萧大哥会如此真切?如果刚才是真的,怎么萧大哥却不在了?那女子是谁?怎么如许陌生、又这般熟悉?究竟我梦到她、还是她梦到我?还是我们都在做着一个共同的梦,梦到梦醒的微寒,梦到梦是遗忘里的记忆,感情里不可能的叠合?
唐方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很伤心。她伤心的时候就用手去抚平想要皱起来的眉头。妈妈在过世的时候,死于心疼:心痛使她紧锁着眉头,手完全冰冷。她比母亲的手更冷,她一只手握住妈妈的手,知道妈妈为她不放心、不肯撒手。她就用另外一只手抚平妈妈的蹙眉:妈妈,您放心吧,您不要为我加添额上的皱纹……妈妈,看到您的皱纹,好心疼,我要代您心疼,好吗?
想到母亲死前的脸,要不是她老人家把自己皱眉皱出皱痕来,她还以为母亲只是睡去,而不是逝去。此际,她用指尖去拭平皱纹,再想那个梦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你那飘泊的心情吧。我跟你只是前世相约今世的相逢,有缘或得要等来生再续。可是,我还没爱够你呢。一生一世已是那么仓促,何况我和你只有几次匆匆相聚相依,都是面对强仇、激发情愫。我们连容颜也末及相记清楚啊,纵或来世再见时,你仍是你吗?我还是我么?你还认得出我吗?我是你挥指挥去肩上的一朵落花,还是一只无栖的蛾?春寒叫峭,来生还能在颈肩呵暖、耳畔缠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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