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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看见甄士隐老员外,连忙对这个隔壁的大户邻居施礼,陪笑着说:“老先生倚门张望,是街上面有什么新闻吗?”——当时的新闻都靠街上的流言碎语传。
甄士隐也算是乡宦家族出身,在本地算是小望族了,但是为人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饮酒赏竹,过神仙的日子,全靠吃田庄的租息过活,倒也清闲属于老宅男。膝下只有一女,名唤英莲,时方三岁。
甄士隐一看是贾雨村跟自己招呼,而后者也跟他是平时颇交接的,于是笑道:“哪有什么新闻啊,我这是看孩子呢。”说完给贾雨村一看他抱着的小英莲,“让她晒晒日光浴,顺便看看社会。你来的正好,我正无聊之甚呢,请到小斋一叙,借此消永昼。”于是叫使唤人领孩子进去,自己拉着贾雨村的手,一起进了书斋。
俩人寒暄了几句,忽然家人来报:“严老爷来拜见。”这严老爷是满严肃必须认真对待的,甄士隐连忙起来告罪:“不好意思,诳您大驾前来,却不能多陪。您稍等一下,我待会我回来。”
贾雨村也连忙起身作揖:“这您太客气了,我等等就好,您先请便。”
甄士隐出去了,贾雨村就在书房里乱抽出些书看,各种各样的好书,金瓶梅呀什么的,借此解闷,忽然听见外面有女子咳嗽声。雨村作为一个寓居一年多的外省青年,对这个很敏感,立刻也不翻书了,就往窗外看,原来是个丫鬟,在那里摘花,生得仪貌不凡,眉清目秀——其实也不是怎么样,但是在贾雨村这样客居的久的了人看来,就觉得姿色十分动人了。贾雨村不觉得就看呆了。
那个甄家的丫鬟,摘了花,正要走,也看见窗里的人了,虽然穿着旧的儒服,裹着个破头巾,但是生得腰圆背厚——贾雨村这胡州人,也不知是哪个胡州,从字面上看,像是北方胡地的人,所以生得虎背熊腰,面方口阔,一幅东北人的样子,而且两道剑眉,直直的鼻子。这丫鬟连忙转身回避,心想:“这人穿的这么邋遢,却生得如此雄壮,想来就是我们主子说的贾雨村了吧。难怪我们主子说他不是久为潦倒的人,生得这样,难怪我们主子要周济他呢!”(当时有钱就投资人,周济对了谁,将来等着落好处吧。)
不久,就到了中秋佳节,甄士隐布下酒席,自己踏月来邀贾雨村。贾雨村正在破庙里发牢骚呢,自己高吟了一句: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甄士隐进来,正听到了,笑说:“雨村贤弟真是抱负不小啊!”
贾雨村连忙红着脸笑:“这不过是前人的句子,我随便念念的。我哪敢这样狂妄。老先生今日怎么有兴来这里啊?”
甄士隐笑道:“中秋节嘛,您在这儿寄居僧房,想来不无寂寥,所以老夫邀你到敝斋一饮,不知我的芹意你可能笑纳。”芹意就是献芹菜的意思,芹菜不是什么稀有物种,一个人却觉得它好,把它像献贵重东西那样献给了对方(一个乡里的豪绅),遭到了对方的耻笑,表示自己拿出来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诚意可嘉,古代的人都特别的有文雅。
不过,虽然是古代,这事是什么时候的古代,已经说不清了,大约还是一个王朝的末年,那大约是明朝的末年吧。但肯定不是唐朝的末年,因为这故事时候的女孩都是裹着脚的。
贾雨村却不是很涵雅,毫不推辞地就跟着去了。俩人一起来到了隔壁的书院,在月下慢斟慢饮。后来喝得越发来兴了,一举杯就干,最后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很有狂兴,对着月亮,发了一通知识分子的疯,具体来讲,就是吟了一首诗。具体什么诗,我就不引述了,总之这个故事里的诗太多,咱们现在的人对诗又没兴趣,总之贾雨村的诗就是说自己要像明月一样,从天上冒出来,人间的老百姓都扬着脑袋看——当时的落魄文人之间,总是想着当官发达,而且觉得非自己莫属。这就是皇帝时代,一个男人最大的志愿了。
甄士隐立刻拍案大叫道:“妙啊!妙啊!贤弟我早就说了,你必不是久居人下者,现在你做的这诗,已经透出了飞黄腾达的兆头了。可贺,可贺!”
于是又斟了一斗给贾雨村喝。贾雨村仗着年轻,全给喝光了,又大言叹道:“不是后生我酒后狂言,现在的一般学问,我也都能上去弄弄,沽个不大不小的名的。只是如今盘缠皆无,京师路远,所以才在这里靠着卖字儿写文章凑路费呢。”
甄士隐不等他说完,就急不可待地要投资,说:“老弟何不早说。我也早有此意,只是怕唐突,一直不敢乱说。明年就是高考,您应该好好进京去拼一把,至于盘缠的事儿,我跟您准备,也不枉您辱没和我相识一场。”当下命小童,拿着钥匙,告诉了密码,从保险柜里(古代的)取出了五十两白银,还有两套冬衣。贾雨村收了银子和衣服,只是轻描淡写略略谢一下——确实是酒后狂生了。俩人一直吃酒吃到了半夜三更,月亮也实在太困了,贾雨村才高一脚低一脚地随着抱着银子的小童,回了自己的准旅店——大僧房。
次日日上三竿,甄士隐起来,又想写一封推荐信,给自己的京都里认识的仕宦人家,教贾雨村拿着去借宿寄居。不料,派人去请贾雨村过来,说这个事的时候,家人却空着手回来,说:“和尚说了,贾爷一大早已经清算了房费,进京去了。还教和尚传话给老爷,说读书人讲的是孔子,不在乎鬼神黄道吉日什么的,所以也就不卜日而出,今天一早干脆就走了,来不及跟您面辞了。”
这个贾雨村,也实在是太孔子了。甄士隐听了,也就只得罢了。
却说次一年的中秋节又来了,甄士隐的小孩英莲四岁,被家人霍启(这个名字太不吉利,早晚要起祸)抱着,去社里看花灯。社就是当时民众聚会的一个公共建筑区——社鼠就是这社里的老鼠,你不敢拿水灌它,怕把社这个庄严的还带有祭祀作用的伟大建筑给毁了,霍起抱着英莲,半夜在社里看花灯,看看得自己就要尿尿。这个霍起还很封建,怕小女孩看见自己尿尿不好,就把英莲放在一家人的门槛上坐着,自己跑去旁边电线杆子(或者类似的东西)下面尿尿。尿完尿,下边舒服了,上边的眼睛却傻了,小英莲原本在那门槛上坐着,现在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霍起提着裤子乱跑了半宿,来回寻不着英莲,到了天亮,也不敢回家见主人了,工钱也不要了,撒腿就逃往他乡去了。
甄士隐老先生和他媳妇,一看孩子没了,找了一个月,死活找不到,俩老两口再想生,也根本生不出来了,倒是一急,各自都生了一场病。
病还没治太好,到了三月十五,葫芦庙的和尚炸供(大约是炸些麻花油条什么的,给神仙吃),结果神仙太着急了,或者是和尚太激动了,一下子油锅给炸着了,大火腾地就起来,把葫芦庙给烧得好像妖精在跳舞。甄士隐的大宅子连着这葫芦庙,一并给烧得就剩一片瓦砾,还有瓦砾上甄士隐夫妻等几个叫天不应的苦命的人儿。
甄士隐和媳妇没办法,只好到田庄上去住。按理说,有田地,也能慢慢增殖,接着从新攒钱什么的。但是偏偏这几年不是水就是旱,庄稼根本不增殖,老百姓饿得嗡嗡叫,纷纷当了强盗,官兵趁机也来捕,闹得鸡飞狗跳,根本弄田地是不赚钱的了。老两口只好把田地都卖了,拿着些细软,去老岳父家住着(在大如州)。
老岳父又不是个好人,把甄士隐的银钱巧取蚕食,甄士隐又是个念书不善于打架的人,没过一两年,自己的钱就被老岳父帮着花给花完了,然后老岳父就给这没钱的女婿话听,左讥讽又埋怨,说他好吃懒做。甄士隐急的,死的心思都要有了。
这一天,甄士隐拄着拐杖在街头散心,遇上一个疯疯癫癫的跛脚道士,那道士对着他自以为超脱地乱说乱叫,念了一个《好了歌》,就是: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什么的,很长,一个好,一个了地。甄士隐一听,我把这些都忘了吧,于是哈哈大笑,抢过道士的褡裢,背在自己的身上,跟着道士,像疯子一样地飘飘而去了。
这消息传出来,大家终于得到了社会新闻,你传我论地乱说了半天,都说和尚道士骗人,蒙得这落魄的甄大员外跟着去了。甄大员外士隐的老婆一通痛哭,干脆死钉在爸爸家里不走了,每日和俩旧丫鬟,针线度日,帮着人缝补卖钱。老岳父也无可奈何。
这一天,那甄家大丫鬟到门外边买线(干缝补的活也有成本啊),忽听有人喝道,原来是新任的地方官大老爷到任了。丫鬟赶紧藏在门内观望,看看这个社会新闻,就见保镖捕快,一对一对地鱼贯而过,好不威风,后面抬着一个大轿,轿上一个戴着乌纱帽猩猩袍的大官,俩眼朝前一本正经地看着,看得都是世界以外的东西。这丫鬟倒一下子愣了,咦,这不是从前在老爷的书房里乱翻金瓶梅看的那个东北才子吗?
那大官也看见她了。丫鬟连忙慌慌张张进入房中,一时不知如何是想。到了晚上,就有公差来打门:“本府太爷差我们来传你这家人问话,跟着我们去!”
这家人——唯一最大的男人,就是老岳父了,老岳父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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