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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在世的时候,两宫太后召见臣工时,一律垂下帘子。跪在帘外的臣工即使想看清太后的花容月貌,也是不可能的。慈安过世后,慈禧便撤掉了那道帘子。但臣工们既要行君臣之礼,又要守男女之防,何况召见时气氛庄严,时间短促,跪在地上的大臣只求奏对不出差错,就是万千之幸了,谁敢有那大的胆子,偷眼看下掉帘子的太后?万一惹怒了她,你还要不要脑袋?
李鸿章亦不例外。往常的召见,他也没敢正眼看过太后一面。慈禧的圣容,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而不在他的记忆里。
今夜这一眼,既距离很近,又是平视,真是把太后看得真切了:辉煌的宫灯之下,太后美丽得就如传说中的嫦娥似的,端庄高雅,气度尊贵。朝廷年初就发下谕旨,说今年十月是太后的五十万寿华诞,将要举行盛大庆典为之祝福。五十岁的女人了,脸上不见一点皱纹,容光焕发,宛如青春玉女。李鸿章不觉暗自称奇。他想起自己的大姨太,还不到五十岁,当初进门时也是美人尖子,而今比起太后来可就差远了。是上天赋予她的这种母仪天下的高贵,还是宫中藏有驻春美容的秘方?李鸿章来不及在脑中思考这些问题,他要向太后禀报比这重要得多的夷情大事。
“赫德从上海打电报到天津,说法国政府已派出一个名叫福禄诺的特使,在德璀林的陪同下已到了上海,马上就要到天津来与臣见面,商谈订立中法两国条约事。”
“法国政府要跟咱们讲和了?”
天天盼望着越南战争早日停止,想不到法国果然遣使前来讲和了!慈禧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打断李鸿章的话。
“是的,法国有讲和的意思。”
李鸿章与洋人打了多年的交道,深知洋人的脾性。法国在越南的战争,是中国人节节失利,他们并没有吃大亏。显然,此时订条约,是想趁战胜之机向我们索取更多的好处,并非主动求和,硬要说是和约的话,也只是城下之盟。他不想触慈禧的兴头,顺着她的话回答。
“赫德有没有说,他们提出了些什么条件?”
其实,慈禧的头脑很清醒,她也知道法国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此一举。
“赫德的电报里说了几条。”赫德的电报就放在他的袖袋里,但他既不能拿出来,要慈禧自个儿看,也不能自己照着电报去念。他的记性极好,虽年老而不减当年,电报的内容早已全部记在他的心中。“一是开放云南,二是不能限制法国在越南的权利,三是赔偿军费,四是调走曾纪泽。主要是这么几条。”
第七章 和耶战耶(10)
慈禧听后没有做声,心里在盘算着:开放云南,让他们进来做生意,也不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法国人在越南做什么,不去管它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曾纪泽因为主战得罪了法国政府,也可以考虑换一个去。难就难在赔款上,朝廷现在缺的就是银子。再说,战争是他们挑起的,到头来还要我们赔银子,这口气也咽不下呀!慈禧沉吟半晌后,决定先听听李鸿章的意见。
“李鸿章,你说说看,法国人这几个条件,咱们哪些可以接受,哪些不能接受?”
老于官场的李鸿章,对于慈禧的这个问话并不感到奇怪。年轻的时候,他的官职低,常常在禀报时遇到上司的诘问,经过一两次尴尬后,他有了经验:禀报之前自己先深思熟虑,在脑中准备几种不同的看法,到时视情况而说出其中的一种。因为此,李鸿章能常常得到上司的称赞,故而官运亨通。中老年后,官职高了,他又常常搬来别人的这个伎俩,一是从下级的回答中受到启发,二是借此考察属员。
关于越南境内打仗的这件事,他早有自己的看法,昨天听了恭王的意见后,心中更有把握了,于是底气甚足地回答:“回禀太后,依臣之见,这次是个好机会,务必要把这个和约给定下来,战火早一天熄灭,国家便可早日安生,太后您也可以早一天宽心。”
“是呀,你是打了大半辈子仗的人了,仗还是不打为好。”慈禧感叹着。
“太后英明!”李鸿章立即恭维,“臣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办了大半辈子的军务,从中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国家一定要备战,战争不可不防备,这是第一;第二,仗能不打就不打,万一打起来,能早停就早停。”
“这话说得在理儿。”慈禧点头,表示赞许。
“所以,臣以为法国这些条件,都可以接受,只要能早日停战,一切都好商量。”
“赔款一事要好好谈。”慈禧打断李鸿章的话,“朝廷银钱短缺,最好不赔,能少赔就少赔。”
“是。”李鸿章趁此机会抓紧请示,“其他几条,也请太后慈谕训示。”
“曾纪泽与法国人争吵了吗?”慈禧问李鸿章,“为何法国人容不得他住在那里?”
“曾纪泽性格耿直,或许在言谈之间对法国人有得罪之处。他是公使,若与驻在国不和的话,还是调离一下为好。”
曾纪泽既是老师的儿子,又是有德有才的君子,李鸿章对他很是器重,视为亲兄弟。曾纪泽最令李鸿章佩服的一点是他懂洋文,不但能读洋书,而且能说洋话,是朝廷派往各国公使中的第一等人才。
曾国藩晚年亲自延聘两个英国人为塾师,分别教两个儿子纪泽、纪鸿学英文。那时纪泽已过三十,学习英文甚是吃力,但遵父命,还是硬着头皮学下来。几年后,真的是英文帮助了他,为国家出了大力。每一念及此,李鸿章便发自内心地对老师的远见表示钦佩,并效法老师,也请洋人到家里来教自己的儿子。遇到儿子们不好好学的时候,便拿曾纪泽的例子来开导,果然对儿子们启益很大。
想到这里,李鸿章又补充一句:“曾纪泽这些年在国外很辛苦,为国家做了不少好事。依臣之见,他回国后宜予以优叙。”
“那么谁可以接替他这个事呢?你有没有合适的人?”
太后显然接受了这一条。李鸿章立即答:“法国公使这个职位,眼下最是紧要,一天都不能空缺。日后也很重要,一定要有一个相当的人才行。依臣之见,不妨先将驻德国公使李凤苞从柏林调到巴黎,做个代理法国公使,处理日常事务,朝廷再慢慢地选择一个人去接替。”
“这样安排也好。”慈禧轻轻颔首。“刚才你说的法国特使叫个什么名字来着,此人是个什么人?”
“法国派出的这个公使叫做福禄诺,臣与他打过交道。”
“你们先前见过面?”
“见过面。”李鸿章答,“福禄诺是个海军舰长。三年前他的舰艇在塘沽码头停过一个月,他到过臣的北洋衙门。臣与他见过面,说过话。”
慈禧浅浅地笑了笑说:“看来洋人也是讲旧交情的。他们派这个舰长来,就是因为他与你有过交道。既然是熟人,更好说话。你就对你的这个老朋友说,赔款一条取消吧,其他的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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