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因为妈妈开始破裂。
我为妈妈打开大门,然后退出来,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妈妈不能再拿钥匙了。在新的世界秩序中,这是她很不喜欢的一点。她的头发散在背后——明亮的深褐色变成了深红色。她浑身湿透了,身子在发抖。姥姥跟我说,妈妈刚才趁黑跑出去了。当时我想问,为什么让她走,为什么不阻止她,可是,我没有时间。我出来找妈妈,最后接到凯西妈妈的电话。
现在,我们回来了。为了妈妈考虑,我尽量不发火。要是我没找到她,会发生什么?姥姥还会坚持立场,表明态度,倔强地不去阻止妈妈吗?还会觉得妈妈是在炫耀,不应该理她吗?我本来不会这么快到的。其实接下来的几天,我要回伦敦,完成最后一年大学学业。然后呢,又会发生什么?妈妈会被丢在雨里,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家。或者说,谁知道她还能不能回家。
也许,我没回去还是件好事——他们都还没意识到。也许,我可以告诉他们,这就是我决定不回去的原因——妈妈需要我。
姥姥在走廊里等着,一只手紧握另一只手,双唇压成一条细线。她焦急,生气,又失望。妈妈一看见姥姥,立马就烦了。我看着她俩相互对视,表情中是愤怒、疑惑和怨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怎么改善现状。重要的是,我知道一旦说出事实,就会把一切弄得更糟。
一想到我做过的事,熟悉的恶心感又回来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要把这种感觉赶走。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没有办法。妈妈病了,真的病了。我们一家因为她开始破裂。我没时间处理自己的问题,现在还没时间。我在等待,等待合适的时机。可是,合适的时机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然后……要是我离开了,可能对每个人都好。
“妈咪!”我小妹妹埃丝特冲到妈妈怀里。妈妈把她抱起来,想抱紧她。可是,妈妈浑身湿冷,埃丝特很快挣脱了她的双臂。“你讨厌!我饿了,我累了,我不舒服。”
不顺心时,埃丝特就会甩出这样新学的咒语。她伤心的小脸,愤怒的下嘴唇——这是她的决胜之举,埃丝特也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我们都吃这一套。
“上床前吃点饼干吗?”我问她。我给她最不合适的东西,就是想看她微笑。她点点头,开心地跳上跳下。
“那走吧,”我朝客厅的方向点点头,“我用盘子拿给你。”妈妈放开手,退回到客厅里。她手指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好像后悔放下埃丝特。
“你在想什么?”姥姥生气地问妈妈。
“给你,”我从楼下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妈妈。她盯着毛巾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我拿过来,帮她擦头发。“老这样也没用,对不对?骂她没用。我是说,如果我们要责备,不如先看看怎么阻止她,对吧?”我特意看了看姥姥,但是毛巾掉了。
“我担心得要命,”姥姥指责道,“你要明白,克莱尔,你要注意,你不能只是……”
“姥姥,”我说着,向前跨到她和妈妈之间,“姥姥,妈妈知道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姥姥那么生气。我看得出来,她为什么伤心。姥姥不知所措,没办法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我不懂她的愤怒。她没理由生气。
“噢,我只是出去走走……”妈妈朝门口摆摆手,“我忘记了窗帘的颜色。”
“妈妈,要不你先洗个热水澡,我给你放水。”我指了指楼梯,可她没有动。
“我还能自己放水,”她说,“而且,我不想洗澡。”
“我知道,可是,听话……我来给你放水。你放松一下,暖和点。”
正当我以为她会同意时,格雷戈下班了,从厨房走进来。他拿着一个袋子。“嘿,宝贝,”他说,“你浑身都湿透了。”
“我显然是中奖了!”妈妈一看见他,就显得不舒服和难为情,“我正要去洗个澡,所以……”她看看我,希望我直接躲过她丈夫,带她上楼。可是我没有。如果能让她再认识他,再感受他陪伴的美好……如果我知道,她至少有安全感,我就告诉她,我会跟她讲我的事,像过去那样,像我一直以来的那样。突然一种失落感袭来,面对妈妈明显的无声请求,我扭过头,看了看她丈夫。
“袋子里是什么,格雷戈?”
他笑了。无论是什么,他都高兴。“我正想给你呢。”他的手伸进棕色纸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我立马意识到,那是个笔记本。一个A4大小的本子,深红色的皮质封面光滑发亮。
格雷戈为母亲选了一个合适的笔记本,因为红色是她的最爱。尽管披着一头红发,她仍旧经常穿红色。上班的人本来不该这样的:红头发、红裙子、红嘴唇、红指甲,在校园里,她算是全国甚至全世界最迷人的老师了。我小时候,常常希望她接我放学时,不要那么扎眼。我常常希望,她能像其他人的妈妈一样,穿皮大衣和牛仔裤。可事实是,她似乎总穿得很精致,很特别。妈妈要打扮时髦,才算得上妈妈。曾经,我一抱怨她显眼,她就告诉我,她就像武士公主,红色是她的幸运色,参战时要涂红色唇膏。她穿红戴红时,才感觉自己更勇敢。我能理解。我理解她对勇气的渴望。可是,她天生没勇气,这让我很震惊。我不确定当时我有多大,大概十岁。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这段记忆让我长大了点。我年龄越大,就越觉得有道理,也就越能体会。妈妈努力创造一些事情,好让我记住。
这是她参与的第一场战斗,她知道赢不了。
“是个记事本。”格雷戈掏出本子给她,“为了你——为了我们所有人——记下来。戴安娜说写东西有用,记得吗?”
妈妈第一次见戴安娜咨询师时,我没在场,所以我没听说,戴安娜让她记下重要的事情——只要是有意义的事。妈妈对记事本很感兴趣,她当时开玩笑说:“我多希望,失忆前就想到这么做。”
“没错,我想起来了,记事本能帮我记事。”妈妈谨慎地笑着说。
那是礼貌性的微笑。她见银行经理时,在家长会上与其他父母打招呼时,脸上挂着的就是这种微笑。她笑得不真实。我很好奇,格雷戈是不是也注意到了。我想他注意到了。以前,我是世上唯一真正了解妈妈的人,妈妈也是世上唯一真正了解我的人。当然,第三位火枪手姥姥也一直在。我们都非常爱彼此。可是,姥姥似乎总有点不合拍。她说的话、做的事,总能惹怒妈妈。妈妈说的话、做的事,似乎也总有点让姥姥失望。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她俩之间频繁的争吵。直到最近,我才开始疑惑,为什么她们不能好好相处。但不管怎样,我是真正了解妈妈的人——我是她可以真正找到归属感的人——直到格雷戈的出现。他出现时,我十五岁,不是个小孩子了。可是,我还是嫉妒和生气。我不想看到他,虽然我很明白,我那么做不公平。直到我意识到,他像我一样理解她,我才终于接受一切:格雷戈哪儿也不会去。妈妈现在属于我们两个人。
她伸出手,接过他手上的记事本。
“很好的笔记本,做工漂亮,谢谢你。”她礼貌地说。
我们三个跟着她,走进厨房,她把笔记本放在桌上。“你们知道吧,我一直想写本书。我一直觉得,阁楼最适合写书。”
我们三个没有相互看对方。几周前,每当妈妈说话做事不对头时,我们都会交换眼色。可当我们意识到,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时,我们就见怪不怪了。在我们的小世界里,在妈妈一直统治的世界里,原本的特别与陌生很快变成常态,这让我惊讶。每到这些瞬间,还会伴随揪心的悲伤。不过,怀疑的表情不见了。
“你写过一本书,”我提醒她,“记得你的小说吗?”
她阁楼的写字台废弃了,空荡荡的。小说就躺在抽屉里,一共三百一十七页,用细长红色橡皮筋绑着,已经拉到了最大程度。妈妈坚持要印出来,因为她说,没有页码,就不算书。我记得,她在楼上花一天时间读完,然后放进抽屉里,再爬下楼梯。据我所知,她再没回过阁楼。她没有再管那本书,没让别人读,也没寄给书商或出版人,甚至再没提过它。她说,当你的工作是文学——教文学、读文学、了解文学、爱文学——你至少会想创作点什么。所以,她创作了,就是那本书。
埃丝特大约六个月时,妈妈和格雷戈继续着她的文学之路,在宾馆单独过夜。大家都觉得我聪明伶俐,在照顾埃丝特时,没出任何意外。埃丝特在儿童床上一睡着,我就放下梯子,爬到阁楼里。里面有股潮湿的霉味,房间陈旧……空旷。我打算把书从抽屉里拿出来读。我已经计划了很久,这次机会来了。我想知道书里写了什么,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用处。我内心有一部分——不是我很引以为豪的那部分——有些希望,它毫无用处。妈妈总是对一切都很在行——哪怕她谈恋爱,也能像演电影一样——有时,她似乎是不可效仿的,即便现在她开始搞砸一切。可是,我刚把手放在抽屉把手上,就改变了主意,我甚至都没打开抽屉。我这辈子第一次明白,每个人都需要秘密。有时候,这些秘密永远都不该被揭开。每个人都需要完全隐私的空间。我感觉,如果我读了那本书,事情会发生改变,而我不想任何东西有所改变,更何况即使真的要有所改变,也轮不到我出手。
“那其实不是一本书。”妈妈说着,在厨房桌边坐下来,随意打开记事本的空白页。笔记本里都是起伏的乳白色厚纸页。书页的材质有些轻微的纹路,可能会挂到钢笔尖:妈妈最喜欢用的纸张,我和格雷戈都知道。她的手指压在硬硬的纸上,轻轻翻动,纸张有些许的粘连。我们看她把脸颊埋在纸里,把头枕在书页上。妈妈就爱这么做。但这次,她这么做给我前所未有的安心。怪事疯事也能带来安心,真有意思。
“记事更像是下载,”她说着,抬起头,用手抚平纸张,“我猜,我要把记忆从身体里掏出来。也许,阿尔茨海默病就是原因。也许,我已经清空了头脑。空脑壳,空阁楼,真配。”
她抬头朝格雷戈笑了笑,依旧是家长会上的礼貌性微笑。“很有趣的记事本。太好了。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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