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水作证回来以后,刘川开始了出监教育的学习,原定进行的国际法考试被无限期拖后,因为在考试之前,北京闹起了SARS。
SARS疫情的发展快得出人意料,从刘川回到天监的第四天起,北京市监狱局下令封狱。在对监狱的每个角落进行彻底消毒之后,从监狱领导到各级管教,统分了三个班次,A班封闭在狱内,B班在狱外备勤,C班回家休息。犯人居住相对密集,得了病又不能分散到社会救治,一旦集体感染非典,后果可想而知。
封狱之后,在狱内执勤的A班等于判了一个月的“刑期”,在“刑期”之内,连监狱长邓铁山算上,任何人不得走出这座深牢大狱。但出监教育学习班却给学员们做了安民告示:凡刑期届满的服刑人员,仍将依法按期释放,不会违法多押一天。
参加出监教育学习班的犯人,剩余的刑期都在两个月以内。出监教育和入监教育当然不同,学员的心情兴奋而且轻松,学习的课程除了国内外时事政治,政府近年来新颁布的一些法令法规之外,还有许多更加实用的内容。比如怎样择业,怎样上户口,北京市区道路及周边交通的变化,交通规则的某些调整,等等,都有教员授课和正规考核。还有SARS!回到社会后如何做到“四早”,如何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随地吐痰该当何罚,当然还是自觉不吐最好。几乎所有的学习内容都关乎未来的生活和工作,因此大家的学习态度不用督促,个个都很自觉。只有刘川依旧有些沉闷,常常坐在课堂上若有所思。没有了老钟,自由将临的快乐已黯然减半。
学习班的课程并不很紧,出工干活也不经常。和三分监区的正常安排相比,节奏显得不那么紧张,自学时间也较充裕,刘川因此而有了更多的机会冥思默想。他把自己几年来的大墙生活,仔仔细细做了回顾,把头脑中那些片片断断的记忆,缀连成完整有序的篇章。在他脱胎换骨的每个关键阶段,老钟的音容笑貌,都与澎湃的记忆同在。还有冯瑞龙,还有庞建东,还有对他不错的每一个队长。他们表面上常常板着面孔,当众训话官腔十足,但在内心深处,都给过他极大的耐心和理解,宽容和照顾。
还有小珂。
小珂对他怎么这么好啊,好得如同兄妹手足。
出监前拥有足够的时间,足以把三年中每一个细节一一咀嚼。他甚至回忆起在运动会期间,有一次球队提前到食堂吃饭,他看到孙鹏顺手偷拿了回民灶的两只生鸡蛋,与球队的中锋敲开喝了,说是生鸡蛋最补。刘川和孙鹏同在一个互监连保小组,互相负有揭发举报的责任,但一举报除了孙鹏肯定会被重扣外,说不定还会丧失球队队员的资格,刘川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哥们儿义气还是球队的荣誉,总之那次冒险替他瞒下。这事后来幸未东窗事发,时过境迁刘川也不再想了,时至现在重新记起,想来竟觉愧对钟大。
他还想起刚从入监教育分监区分到三分监区的那段时间,他的心情沉闷,少言寡语,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没人和他说话,只有陈佑成黏在身边极力规劝:小子,你得说话,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会说话。你看古人发明的这个狱字多么讲究,两边是犬,中间是言,古人算把监狱看透了,那就是两只狗夹着一个会说话的人!
陈佑成那一阵没事就爱给刘川洗脑,他告诉刘川:监狱要想把咱们改造好了,其实就靠一条,就是把你的人格彻底毁掉,让你不把自己当人了,改造也就成了一半。刘川那时还不知陈佑成有个以挑拨离间为乐的烂嘴,只当他的话深入浅出,充满哲理。从他一踏进监狱大门之后,精神压抑就无时不在,监狱和看守所非常不同,看守所的压抑尚可承受,而监狱里的气氛,每一寸都有重量似的,压得人难以喘息。那时他确实不敢再想人格二字,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做人。虽然他仅仅背了五年刑期,但和无期徒刑的心情几乎同样,一天到晚度日如年。他上过大学,当过警察,做过老板,从小父母娇惯,人比天之骄子,一旦沦为阶下之囚,猪狗不如的感觉就比别人更甚,所以那时候陈佑成的“点拨开导”,在他心里几乎句句是真。
回忆也是一种总结,如果总结他这几年,他在监狱这所学校里真正学到的,还是对人的认识。是老钟让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缺陷,找到了人格的含义,找到人格与尊严的关系,于是他解脱了压抑,重拾了信心,生活的快乐从此俯拾皆是。
老钟对他说过:坐牢其实也是一次难得的人生游历,能让你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间风景,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情世态,能强迫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本能,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人生修养。有了这种本能和修养,才能适应各种环境,才能在最坏的环境里自强求生。
老钟对他说过:苦难也是人生给你的一份厚礼,它让你成熟,让你得到心灵的平静,让你拥有无畏而又平和的个性,让你发现真正的朋友。
老钟对他说过:英雄有三种,一种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种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种是道德上的英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
老钟对他说过:一个人,如果让我把他当成英雄,他不一定是一个有钱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须是一个人格完善的人,一个具有修养的人,一个在荣誉和成功面前,在失败和灾难面前,都保持本色的人,都坦然如常的人,都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的人,这种人,才真叫人。人和动物不一样就是因为人有精神!
老钟还对他说过:真诚、规矩、谦恭,是与人相处的三大法宝,只要做事真诚,谨守规矩,待人谦恭,任何环境,都能容你。
老钟还说:刘川,你能做到吗?
老钟走了,永远不再回来,刘川只能冲着他的背影,倾情呼喊:我能做到!我能做到!我能做到!
刘川也对自己呼喊:你一定要做到,一定遵守誓言!
二〇〇三年,八月十一日,刘川站在天河监狱凤凰涅槃塑像面前,默立良久,然后,他在冯瑞龙的陪同下,第一次自己步行,通过铁网围出的隔离地带,走出隆隆开启的监狱大门。
虽然非典疫情已经过去,但为万无一失,封狱的命令尚未解除,因此冯瑞龙不能走出那条隔离地带。他只能目送刘川稳健平和的背影,随着缓缓闭合的灰色铁门,消失在高墙电网之外。
外面的天空果然很大、很蓝,空气清新饱满,刘川扛着自己的行李,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衣裤,走向狱前那条曾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大路。那套崭新的衣裤,连同一双崭新的胶鞋,都是他托冯瑞龙花一百元钱从外面买回来的。他被捕时穿的是医院的衣服,被捕后即被看守所的囚服代替。现在出狱,一身穿戴只能现买。冯瑞龙前一个月一直在狱外备勤,两天前才结束了上岗前的隔离观察。接替了那批连续一个月未曾出监的B班干警上岗值勤。他把那身新买的衣裤鞋子交给刘川的时候,离刘川刑满释放的日子,仅剩十几个小时。
犯人刑释出监的穿戴,通常都由亲属置买。亲属们也会在这一天早早地来到监狱门外,迎接自己重获自由的亲人归来。这一天当然没人来接刘川,除了他病在轮椅上的奶奶,他没有其他亲人。他曾想到,也许小珂会来接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猜测,小珂和他非亲非故,但她在他的心里,与钟大一样,已亲如家人。可惜一天前他从干警们的闲聊中偶然知道,小珂作为C班干警,在他出狱的两天之前,已经和冯瑞龙一起走进高墙电网,并且将在这座深牢大狱,坚守整个炎热的夏末。
北京的八月,天空高远,颜色透蓝,迎接刘川走出监狱的,虽然无亲无故,却有爽朗的微风轻轻拂面。清风让他全身的皮肤都酣畅地呼吸起来,把形单影只的伤感化解为无,肩上的行李仿佛也失去了重量,全身的重负无碍他大步如飞。
刘川的行李确实很大,行李中除了入监前在看守所盖的被褥之外,还有他在狱中穿了几年的内衣毛衣,内衣毛衣都是季文竹买了寄给他的,再破再旧也不能丢弃。同样,必须带走的还有那些函授考试要用的书本,还有尚未用完的肥皂牙膏,还有已经很旧的洗脸毛巾,还有从生活卫生科他的账上取出的一千余元现金。这笔现金对他非常重要,他要用它给奶奶买点东西,在他尚未找到工作之前,还要靠它维持生活的必需。
他把一切还能使用的东西统统带上,出狱后的生活无法预知,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四班的犯人见他如此“财迷”,无不慷慨地解囊相助,把自己用不着或不想用的东西,倒垃圾似的都送到他的怀里。刘川但凡觉得今后用得上的,一律作揖收下——半块香皂、四分之一筒牙膏,穿过的毛裤,都打进他的行李。只有班长梁栋,没把这种馈赠当做处理废旧物资,他从阳光超市专门买了两双袜子,原封没拆地交给刘川,以做送别。
他还把那只带盖的塑料水杯也送给了刘川,因为刘川要带走他的“玻璃”。
还有那棵长势旺盛的文竹,也被装进了一只手提袋里。
于是那捆行李就打得又大又沉,于是刘川还斜背了一只挎包,包里装着他的“玻璃”,于是他的手上还提了一只纸袋,纸袋里装着那棵经风历雨的文竹。
他带着如此沉重的“家当”,居然步行了四十分钟,一路未停地走到京开高速的辅路,气喘吁吁地搭上了一辆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
他知道他应该进城,但他不知道进城之后,又该去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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