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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1页)

发现塔尔波特牧师尸体的那个星期,波士顿的下层社会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大动静。一个黑白混血儿高贵地走在大街上,有人假装没看见他,有人嘲笑他,满脸皱纹的黑人怒视他,他们晓得雷是警察,是个混血儿,他跟他们不一样。黑人在波士顿不会受到伤害,甚至可以跟白人平起平坐,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挤公共马车,所以,他们都很安分,不惹事。不过,雷倒是有可能招来他们的敌意,如果他执行公务时出了一点差错,或者招惹了不该惹的人。由于这些缘故,黑人把他赶出了同族的圈子,又由于他们自以为这些理由是正确的,向来就懒得跟他解释或道歉。

几个年轻的姑娘头上顶着篮子,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忽然齐刷刷停了下来侧眼看着他,他古铜色的皮肤多么漂亮,似乎连他手里的灯都给他迷得神魂颠倒,一下子熄灭了。尼古拉斯·雷噔噔上了他租住的公寓的狭窄楼梯。他住二楼,房门正对着楼梯平台,天色已暗,手里的灯也早灭了,影影绰绰中,他发现有人挡住了他进房间的路。

雷心事重重,一想起本周发生的事情就不寒而栗。雷驾马车送库尔茨局长去查看塔尔波特牧师的尸体,教堂司事引库尔茨和几位警官沿着台阶下地道。库尔茨冷不丁止步转身,着实把雷吓了一跳。“警官。”他示意雷跟着他。下到墓室,雷警官先是紧紧盯着一具尸体看了一会儿,只见尸体面朝下背朝上被塞在一个不规则的洞里,然后才注意到伸在洞外的一双脚:又红又肿,满脚水泡,极度变形。司事把他当时的所见说了一遍。

那双脚已经烧成畸形,皮肤全部被烧光,露出粉红的一片,脚尖随时都会脱落下来,支撑着脚尖的脚后跟一团模糊,很难辨认得出解剖学上所谓的脚后跟的形状。脚被烧坏这一细节,但丁学者见了或许会从中得到启发,在警察眼中却只是荒唐之举。

“只有脚被火烧了吗?”雷警官问道,然后半眯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焦裂的肌肉。他一碰到尸体就猛地一缩手,原来尸体还烫得很,险些就把他的指尖给烫焦了。他没想到这快烧光的尸体,竟然还能蓄积这么多的热量,心里很是纳闷。两位警官把尸体抬走了,眼泪汪汪、神情恍惚的格雷格司事,想起了一件事。

“纸,”司事抓着雷的手说,当时除了雷,其他警察都上去了,“撒落在墓室里的纸头。墓室里是不准许撒这些东西的。他不应该到这儿来!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开锁让他进来!”说着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雷拿灯往地上一照,只见撒在地上的纸头上面写着字母,像是未言的痛悔之词。

报纸频繁对希利和塔尔波特的被杀进行报道,以致在公众心目中希利和塔尔波特成了一对,他们在街头巷尾一谈到这两起谋杀案,就常常合称它们为希利-塔尔波特谋杀案。莫非公众的这种情状早已在霍姆斯医生身上露出了端倪?发现塔尔波特尸体的那个晚上,他不是在朗费罗家里说了一通古古怪怪的话吗?“要逮住那个在我们市里出没的杀人凶手,一些听起来像无用的拉丁文药方的东西,或许小有帮助。”听到“杀人凶手”这个词,雷心中一动。霍姆斯医生用的是单数,也就是说,他认定两起谋杀案均系一人所为。可是,除作案手法极其残忍这个共同点外,并无确凿证据证明作案者是同一个人。至于其他的共同点,如被害者全身赤裸,被剥下来的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当时报纸只字未提。多半是那个自以为是的矮个子医生一时说错了话。八成就是这样。

霍姆斯跟着朗费罗来到大街上,穿行在面孔各异的行人之中,听着各种各样的声响,闻着各种香臭之味。霍姆斯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朗费罗似乎跟那个赶着洒水车清洁街道的人并无两样,都来自同一个世界。其实这几年里,诗人也不是完全四门不出与世隔绝,只是深居简出,极少参加外界活动而已。有时候,他会去河畔印刷社交清样,会挑顾客较少的时候跟菲尔兹到里维尔酒店或者帕克酒店吃饭。霍姆斯为自己是第一个因为一个偶然的发现而打破了朗费罗的平静生活的人,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十分内疚。这个人应该是洛威尔才对。如果使得朗费罗走上这令人昏头昏脑的砖头街道的人是洛威尔,他决不会内疚。霍姆斯想知道,朗费罗是否会为此而恨他,他是否还具有怨恨这种情感,或者,他是否对这种情感具有免疫力,就像他对待许多令人不快的人类情感一样。

两个人臂下夹着一束花,来到坎布里奇一个近似小镇的地区。他们绕着塔尔波特的教堂走了一圈,一路仔细寻找着塔尔波特惨死的地方,不时在树下弯下腰来,伸手试探墓碑之间的地面。几个路人趁机请他们在手帕上或帽子里签名,当然,每每都是向朗费罗求签名,尽管也偶尔向霍姆斯一问。尽管借着夜色的掩护完全可以悄悄行事,朗费罗觉得,他们最好是以哀悼者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去参观教堂墓室,不必像乔装打扮的盗尸者那样偷偷摸摸的。

霍姆斯很高兴朗费罗承担起了领导的责任,自从他们商定……在尤利西斯的豪言壮语的鼓舞下,他们商定去干什么来着?洛威尔说是去“调查”(挺着胸脯,他一向如此)。霍姆斯更愿意称之为“打听”,跟洛威尔说话时他明确使用的就是这个词语。

当然,除他们不算,还有一些但丁研究者,此处须略作交代。这些人或暂时或永久定居欧洲,包括朗费罗的邻居(也曾是他的学生)查尔斯·埃利奥特·诺顿,还有在出任威尼斯特使前担任菲尔兹助手的威廉·迪安·豪威尔斯。然后就是七十四岁的蒂克纳教授,自三十年前起,一直隐居在藏书室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彼得罗·巴基,以前是朗费罗和洛威尔手下的意大利语教师,后来被哈佛解雇;朗费罗以前的全体学生,洛威尔的但丁研究班成员(以及蒂克纳为数不多的几名学生)。开列名单,举行一系列秘密会议,这都是将来要做的事情。不过这会儿,霍姆斯只希望他们会有所发现,得到一个解释,免得他们在他们所尊敬的,同时(至少到目前为止)也尊敬他们的人面前,弄得自己丢人现眼。

如果死亡现场是在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的外面,那么今天是肯定找不到线索了。再说,倘若他们的猜测准确无误,院子里确实有那个埋葬塔尔波特的坑洞,教堂执事也早已慌忙用青草把它掩盖起来了。为吸引来更多的会众,让一个已死的牧师倒栽在门外当广告,未必是上上之策。

“我们去看看里面。”朗费罗提议。他神色平静,似乎对他们的毫无进展一点都不着急。

霍姆斯紧紧跟着朗费罗。

在教堂后面用作更衣室和办公室的小礼拜室里,有一扇大石门嵌在墙壁上,但它并不通往另一个房间,而且,教堂没有别的耳房了。

朗费罗脱下手套,用手印了印冰冷的石门,感觉到那后面极为寒冷。

“正是!”霍姆斯低声说。他一张开嘴巴说话,寒意就直往肺腑里钻。“墓室,朗费罗。墓室在下面……”

“但丁在铅色的岩石中间找到了买卖圣职者。”朗费罗说。

一个颤抖的声音插话进来:“两位先生,需要我帮忙吗?”教堂司事,最早发现塔尔波特被火烧的人,是一个瘦高个,穿着一件黑长袍,白发苍苍,满嘴乱蓬蓬的胡须,像是一把刷子。他的眼睛特别大,所以看上去老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早上好,先生。”霍姆斯走过去,手里一上一下地抛接帽子。此时,霍姆斯真希望洛威尔或者菲尔兹在这里,他们两个都是天生的交际专家。“先生,我和我的朋友,需要麻烦您一下,请您准许我们去地下墓室瞧瞧。”

司事没有做出任何欣然接受这一要求的表示。

霍姆斯扭头一看,只见朗费罗站在那儿,双手交叠着撑在手杖上,神色平静,似乎他是个不受欢迎的旁观者。

“啊,我刚才说的,好先生,你知道,相当重要,我们……噢,我是霍姆斯医生,在医学院坐的是解剖学和生理学教授这把椅子,说是椅子,其实是一把靠背长椅,因为我讲授的科目众多。也许你读过我的诗,在……”

“先生!”司事说,他的声音短促刺耳,像是在痛苦尖叫,“您不知道吗,先生,我们的牧师最近被发现……”因为恐惧他结巴起来,然后退缩了一步。“我照管那个地方,不是谁都可以进出的!天哪,那事发生在我值班的时候,我得说那是一个魔鬼,没有脚就可以走……走动,它不是人!”他停顿了一下,“那双脚……”刚一说出这几个字,他就瞪大了双眼,目光呆滞,看样子是说不下去了。

“他的脚,先生,”霍姆斯医生问道,尽管他亲眼目睹了塔尔波特的两只脚,早就知道它们烧成了什么样子,却还是想听司事说一说,“怎么啦?”

“那双脚,”司事在沉默了长长一段时间后,接着说,“在燃烧,先生;它们是暗黑墓室里的烈火战车。抱歉,两位先生。”他耷拉着脑袋,神色沮丧,做手势示意他们离开。

“好心的先生,”朗费罗柔声道,“我们是为了塔尔波特牧师的死才到这儿来的。”

司事瞪得大大的眼睛立即松弛下来了。霍姆斯不知道司事是不是认出了这位深受敬爱的银须飘飘的诗人,或者,是不是朗费罗沉静的声音安抚了他狂乱不安的心,使他平静下来。不过霍姆斯深知,如果但丁俱乐部的这次努力有所收获,那必定是因为朗费罗的在场给人带来了无比的安宁,一如他通过他的笔给英语带来了无比的安宁。

朗费罗接着说:“尽管我们只能以诺言来向您证明我们自己,亲爱的先生,我们的确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我恳求您信任我们,因为我觉得,我们可能是惟一真正懂得所发生的事情的人。而且,我们决不会泄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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