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的鸡西煤矿,设备落后,天天有大小事故发生,他们只要煤,不要人,不管中国工人的死活。李纳当时在一所专门为提高矿工阶级觉悟而办的矿工学校里住了两个月,遇到过两次诉苦课。她回忆说:“每次诉苦,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放声痛哭。诉完苦一两天内,工人饮食减少,饭总是剩下大半桶。有一天,我听说煤矿冒顶,即刻赶去,才到矿口,便看见从矿内抬出几个烧焦的尸体。啊,多么让人心碎!我忍不住背过身去,痛哭失声!这些为了给别人光明而自己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使我终生感激!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只要看到煤炭,仍然忆起那烧焦的身体。煤,是用生命换来的!”
矿工最受压迫,苦大仇深。在矿山解放后,矿工们拿起日本杀他们用的刀枪,纷纷参加了解放军,矿工少了,但人民要煤,解放军要煤,于是补充新工人,改造新工人,便成了重要任务。李纳根据矿山生活的直接观察和一些间接材料,创作了第一个短篇小说《煤》(1948年,《东北日报》)。这篇优秀小说就是写哈尔滨一个有名的小偷黄殿文。外号叫“无人管”。他蹲过好几次监狱,但他毫不在意,他说:“监狱就是我的家,长久不来还想它呢!”他行窃的人生哲学是:“皮袄谁穿谁暖和;吃饭谁吃谁饱。”这名小偷被判刑后,送到矿山劳动改造,经过工会主席和群众的反复耐心的教育和帮助,终使好吃懒做的小偷成为新人——工人阶级的一员,认识了煤的价值:“咱们现在吃煤、穿煤,国家用的是煤,那一家离得了煤?煤真是宝啊!”这也证明了“能使废铁化成钢”的真理。当时这篇不可多得的描写工人生活的作品发表后,好像一朵迎春的奇葩,引起了文坛的注意,总工会负责人李立三打电话给她,表示祝贺,并找人写评论文章,作家舒群给予鼓励和关注。这篇小说被香港的文学刊物《小说》转载后,著名作家叶圣陶和端木蕻良都写了评介文章,肯定了她在人物刻画和群众语言的应用上所取得的成功。美国的杂志《群众与主流》、苏联及东欧国家的杂志也都译载了《煤》。解放后,这篇小说一直被全国各家选本所选用。以后,她相继发表了表现东北人民在艰苦的岁月里忘我支援东北抗日联军的短篇小说《父亲》和《不愿做奴隶的人》及以工人生活为题材的《出路》和《姜师傅》,这五篇小说结集为《煤》,列入“收获文艺”丛书,于1951年由工人出版社出版。这几篇小说都是反映重大社会主题的,语言朴实,流利叙事、对话平实自然,笔墨干净,生活气息极浓,显示了李纳的创作才华和艺术风格。
解放后,李纳到北京,在中央文学研究所(文学讲习所前身)学习。她的同学多是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洗礼,并写过一些文章的人,后来多是中国文坛的中坚。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他们没有机会读书,迫切要求读些中外文学名著来丰富自己。可惜两年的时间有一年多是在“运动”中度过的,真正的读书时间不到半年。毕业后,她被分到中国作家协会当驻会作家。1953年,到纱厂深入生活,担任车间党支部书记,做人的灵魂的工作,使她看到“女人在怎样地改造着世界,也在吃力地扔掉旧社会加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的负担”。在纱厂一年多,她默默地生活着,观察着,体味着,逐渐熟悉了社会这一角世界的人和事,以女工生活为题材,写了些散文和小说。
1958年,反右斗争之后,“大跃进”开始了。这时,中国作协作家支部解散,驻会作家下放到各省市,她到了安徽,在宣城双桥农业合作社落户,并担任支部书记。这一年,是多事的一年,起初涝,后来旱。夏天,为了抗旱,农民日夜车水,好不容易用辛勤的汗水换来了庄稼结籽,待到要开镰收割,却不能不扔下成熟的庄稼,违背意愿地去炼铁、修马路,大搞“三天车马化”、放“卫星”、报喜。浮夸风吹晕了领导的思想,他们干尽了令人痛心的蠢事,庄稼烂在田里,金灿灿的稻谷长了“白胡子”。李纳说:“看着这些,真叫人心疼得落泪!但农民的勇敢、勤劳、善良等高贵品质,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却深深感动了我。这时期,我写了歌颂人民和大自然斗争的小说,描写了他们的善良和牺牲精神。”
1963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二个短篇小说集《明净的水》,收入她发表过的十二个短篇,除几篇外,大部分写于1958年和1959年。那时期,她和农民一起生活和劳动。李纳在这个集子的《后记》中说:“他们的淳朴、坚忍不拔、为公忘私的精神给我终生难忘的教育!我总是怀着崇敬的激动的感情来写他们。”这些作品,从不同角度描写了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有的写普通人在新社会里的成长,有的写受压迫的妇女和少数民族中受剥削的奴隶。《撒尼大爹》通过一个孩子的眼睛写出了撒尼大爹深沉的阶级友爱和仇恨。《婚礼》通过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写出一对青年男女为革命的自我牺牲的精神。《姑母》主要描写村妇对恶霸地主的反抗情绪,写得真切感人,边远地区的风习和传说,描写得委婉有致,极富地方色彩。
每个作家的作品,都有自己的风格,如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李纳在短篇小说集《煤》中,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而到《明净的水》,其风格则臻于成熟。文学评论家黄秋耘说,李纳的短篇小说集《明净的水》,“文如其人,书如其名,她的艺术风格真有点像《二十四诗品》中所说的娟娟群松,下有漪流,……如月之曙,如气之秋,使人读起来有明快清新之感;而精致的描绘和委婉的笔致,亦足以显示女性作者的特长。”
李纳的不少小说,写得干净利落,精细而不繁冗,明丽而不雕琢。像《撒尼大爹》、《明净的水》、《儿子》各篇,无论叙事、对话,还是写景、抒情,都显得晶莹剔透,堪称上品。李纳在她的作品中,既能给读者以清新,明净,细腻的美感,又能抒写火热的生活,阐发严峻的主题,并把二者熔为一炉,这就是李纳的小说所能达到的艺术境界。
云南,是李纳的家乡,那里有迷人的山水。但云南的许多地方她没有去过。1963年和1965年,她在离别多年的家乡深入生活,到过好几个兄弟民族地区,开阔了眼界,丰富了生活。从云南回来,她打算以云南生活为背景,写一部小说。结果,小说还没有写出来,十年动乱便开始了,她的一部用心血铸成的未完成的书稿在抄家时被抄去,至今下落不明。那个疯狂时期,一切都使人绝望,她一怒之下,索性焚毁了所有的手稿和多年搜集的素材,并决定“洗手”不再写作。
“文化大革命”中,安徽省文联副主席陈登科被江青点名为国民党“特务”,于是李纳等二十六人都成了“特务”集团的黑班底,安徽省文艺界的重点罪犯,通通打入牛棚。而李纳比其他作家的“罪行”更重,因为她的丈夫——诗人、画家朱丹,与作家方纪的友谊颇深,因此和冯牧等人同被诬为文艺黑线回潮的代表人物。被“红卫兵”关押和拷打的朱丹,必然要株连李纳,再加上有人向当权者告发她“攻击中央首长江青”,致使她成为集中营中的重犯。这些“罪犯”由合肥文艺界联络站管理,并于1968年押到合肥农具学校。李纳回忆说:“我没有蹲过法西斯的集中营,我想大约不会比我门的处境更惨吧。我们几十个人同睡一个地铺,门头高悬鬼棚的牌子,门上写着罪犯的姓名。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请罪,旁边有人拿着水火棍监督。稍有不慎,就挨惩罚——胸前挂上耻辱牌,让你抬土、扫地;无论走到哪里,任何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知挨了多少石头。睡眠时,一百瓦的灯泡悬在头上,使人无法休息。一人犯罪,所有的人同被处罚。”李纳还讲到一个灵魂极其残忍的高干的儿子,是一个文工团员,他经常提着皮带任意捉弄“犯人”,并以此为乐。李纳是他最不顺眼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他侮辱的材料。背诵“老三篇”,他问李纳“老三篇”里有几个“但是”;《愚公移山》中,为什么有的用“山”,有的用“大山”。有时,他纠集一帮嘴里叼着烟卷的人,要李纳跑步、不停地向后转,而他们在一旁纵声大笑。“遇到这情景,我只想哭,哭这些可怜的愚昧无知的青年,哭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说这些话时,李纳的眼睛里还闪着泪光,这是何等沉痛的感慨!
当李纳差不多感到绝望的时候,光明的翅膀驾着她在黑暗中起飞,她遇到了人类中美好的灵魂,心,得到了安慰。
“我永远不能忘记,”李纳说,“当那个文工团员侮辱我时,一个年轻的会计便挺身而出保护我;当我被斗后,回到爬满蟑螂、潮湿、阴暗的小屋,我睡在床上,不吃不喝,又是这位会计,悄悄端来一碗饭,还有酱肉和猪肝。她温情脉脉地站在我的床前,像是乞求,我无法拒绝她的好意……”李纳还讲到一个同她只有过几次谈话的女同志,“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看她,给她勇气、信心和温情。一天晚上,她要去我在北京的住址,说打算到北京代我看看母亲。因为同情我,还和丈夫吵了架。最后她对丈夫说:我决不相信李纳是特务,如果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决不连累你!当时我感动得不能自己,在那样浑沌的世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人!”
1968年,毒火正在中国的大地往纵深处燃烧;那年的严冬,李纳被押解到舒城县的小山沟里。她的任务是大雪天,到飘着冰凌的河里为全机关洗菜。她的手,一触到透心澈骨的冰水,就不停地颤抖。有时上山挑石头,还要在田头地埂上挨斗。不过农民并不买工宣队的帐,房东从不说李纳的不是,净是好话,遇到斗争她时,房东的女儿——虽然她是青年队长——从不去参加。
疾风知劲草!这句古诗,是人生哲理的真谛。十年动乱,对一般人来说,尤其对那些受了冲击、打击、迫害的人来说,生活使他们认识了许多人,美和丑,在疾风、急流中,变得径渭如此分明,李纳对此感触尤深。
一天早上,李纳挑着石头,在狭窄的田埂上迈着沉重的步子,由于她深度近视,更增加了行走的困难。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挑石头的人。此人以前曾再三表示自己是她的朋友,如何关心她的生活和创作,李纳似乎也从不怀疑他的“友情”。在田埂上,李纳为了给他躲路,往旁边一闪,不料脚一软,人和石头一起摔到田里。这位与她共着命运的“朋友”,仅仅看她一眼,便挑着石头过去,连停一下都不敢。而这时,另一位不熟悉的“朋友”却慌忙丢下竹筐,把她从田里拉了起来,李纳说:“我发现,他眼里涌出了泪水。那一刹那,我突然加深了对人的认识……”
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李纳每晚都要到工宣队的队部“学习”。她的住地离队部很远,路两面是河,夜里常有野兽出没。一到夜里,近视的李纳,什么也看不见,山路坡陡路滑,积雪又深,这使她寸步难行。一位好心的工宣队员可能出于同情之心,所以提议每晚派两名“棚友”送她回住地。这份差事虽苦,但在“棚友”们看来却是美差,所以争着送她。李纳回忆那段生活时说:“我走在雪地里,没有董超薛霸之流的押解,我们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仰望夜空的群星,自由地开几句玩笑,自由地背诵唐人诗句……”在没有真理和正义的时代,人生旅途中那一小段坎坷的山路,竟成了他们“囚犯”生活中的快乐之旅。
当严寒残酷地袭击人间的时候,偌大的世界,总有春温的存在,总有好人用光明之心去温暖被冬天囚禁的人。在安徽农村,李纳有许多农民朋友。宣城县一位农村妇女远道来看她,一见到李纳,抱住她便痛哭起来;那感天动地的哭声使李纳鼻子一酸,也泪如雨下。后来,李纳说:“人类,除了少数恶棍,具有更美好灵魂的人,总是多数。人民是伟大的,可爱的,如果我写作,一定要写普通人身上的美好素质,歌颂他们大公无私、克己忘我及富于同情心的精神。我觉得,将他们可爱的灵魂揭示给今人和后代,是我一辈子的任务。”
1976年,10月,是黑夜的结束,黎明的开始。这年的回月,痛苦使她欲生不能;而“四人帮”的覆灭,使她的心经历了比抗战胜利时那种喜悦还大的喜悦。搁笔多年的李纳又拿起笔来,1978年发表了《涓涓流水》,她的生命像流水一样又欢乐地在祖国的大地上奔腾起来。这期间,她修改、完成了写于1963年的长篇小说《刺绣者的花》(1979年连载于《清明》杂志,198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出版后获1977…1984年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同菡子合作,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江南一叶》(发表于1979年《钟山》第一期),还写了一些短篇小说。1982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李纳小说选》。
《刺绣者的花》是李纳创作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作品。它是反映本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发生在云南一偏僻小县——航远县的故事。小说通过女主人公绣花工叶五巧的成长,展示了这个小县急剧的历史变化。
叶五巧是个聪明、美丽的女子,在“五四”运动后,被地主乡绅的爱子杜天鸿看中,娶为妻子。当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的时候,杜天鸿便和与他家结为世仇的陈家的儿子…一他的好友陈永直携手奔向昆明,投身于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但不久,两人分道扬镳,杜到广州考入黄埔军校,大革命失败后成为国民党的反动军官,并遗弃了当年爱过的妻子;而陈永直则成为共产党员,回到航远县的彝族地区进行革命活动。
叶五巧善良而热诚,在杜家虽受歧视,但曾将自己的全部热情倾叫;在杜天鸿的身上,舍生忘死地爱着他。她被抛弃之后,又把全部的爱给了独生女儿。她认为自己的不幸是因为没有学问,因此便决心把女儿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知识人——自食其力,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抗日战争爆发后,女儿在表叔陈永直的影响下成了革命者,这与她的意愿是相违的,但女儿是她的一切,失掉了女儿就失去了一切;她为了理解女儿,便走入了女儿的世界,在陈永直的帮助下,变成了一位自觉的革命者。于是,她又将自己的全部的爱给了革命。当时,杜天鸿是当地几个县的专员,而叶五巧的斗争对象正是她的“婆家”:“丈夫”及整个封建地主阶级。她忘我地做着革命工作,于解放前夕执行一项紧急任务时被捕,后即被杜天鸿下令杀害。
叶五巧的形象是饱满的,有血有肉的。她成功地体现了中国劳动妇女的优美、善良、纯朴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她的真挚、忘我,正是中国妇女美德的核心。她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一生都将千花万朵贡献给他人,自己却被当作泥土受践踏,但最终她意识到自己是“人”,这时便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生命都绣进了共产主义事业。叶五巧的成长是中国农民参加革命的典型再现,她的形象具有较深的社会意义。
这部小说故事曲折、感人,边远小城的风情写得活泼、亲切,栩栩如生,作者的艺术风格得到进一步的发挥。
在创作的道路上,李纳整整跋涉了将近五十年。她的作品不算多,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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