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达那时带着孩子住在北京东华门附近的翠明庄,维世跟组织上说,想和六姨住在一起,组织上就把她也安排到翠明庄了,住我们隔壁的房间。大家都知道维世的母亲刚刚去世,报纸上也登了,来看她的人特别多,我和一达就帮忙接待。周恩来夫妻俩也来过。一见维世,邓颖超就把她抱住,哭了。我抱着女儿乔乔在旁边,看到周恩来也很难过。大家在维世那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维世一直哭,他们老两口就一直劝慰。
一天,王明、孟庆树夫妇也来看维世,不巧维世不在,就到我们房间里来坐。他们问我二姐去世的情况,和维世的情况,聊了一会儿,留了地址,让我们有时间去他们家玩儿。王明夫妇在延安时认识我们,也知道我们跟维世是亲戚。那时我看,王明是个和善的男人,孟庆树是个漂亮的女人,在延安时曾经流传王明以前追孟庆树的故事。
维世感情专一,保了金山
后来我和一达到天津工作,维世则在北京做了她最喜欢的工作——导演。一放假,她就回她邓颖超妈妈家去。她管邓大姐叫“妈妈”。我们每次从天津来北京,一定会去跟她聚会。开始在东单三条,后来她和金山住在张自忠路,跟欧阳予倩等人一块儿住在一个深宅大院里。维世和金山也到天津去看过我们几次。金山跟着维世叫我“六姨”,六姨长六姨短地叫。多年后,“*”结束以后,维世已死,金山还是叫我“六姨”。一达好和他开玩笑,老是跟他笑说:“你别忘了我是你的长辈,我是你的六姨夫呀。”金山那人也好开玩笑,两个人一见面老是嘻嘻哈哈的,后来都成老头儿了,还总是没个正形儿。我们在天津时,维世每次去开会或办事,都一定去家里看我。有次她从苏联回来,先到了天津,给我带来一大堆孩子的玩具和衣服之类,可把我高兴死了——孩子有穿的有玩儿的了。她知道我孩子多。后来我在保加利亚生的小儿子卡林,会走路后在那里穿的一件紫红丝绒小大衣,谁都说好看,就是维世从苏联买来给我送到天津的,我给带到保加利亚去了。
每想起维世有一次专程到天津来看我的情形,我都很难过。那是金山在朝鲜犯错误以后。维世跟金山结婚,连周总理都不同意,邓大姐也不高兴。但是维世觉得跟金山说得来,剧本、演员、舞台、表演,有说不完的话,有共同事业。她还是不愿意嫁给当官儿的。金山是老地下党员,做了很多工作,而且艺术上才华横溢。但他天性*,去朝鲜慰问志愿军时,居然跟金日成的女秘书搞上了。据说金日成因此一怒之下把那个女秘书处理了。金山被送回国来,也面临着严重的惩治。维世压力很大,没人交流,就自己一个人跑到天津来找我说话。那时我正忙,“左”的路线下,整天得开会,忙着批评和自我批评,弄得人束手束脚的。维世那次来,只住了一个晚上。说话间,我看她不似平日高高兴兴的样子,就问她,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儿?她就跟我说金山在朝鲜犯错误的事,我很吃惊,说那怎么办?维世说想跟金山离婚,还说总理气得说应该枪毙金山。我问她你们要是离了婚,金山怎么办?他愿意吗?维世说,我要是跟他离婚,他就得死,他不愿意跟我离婚。维世那天情绪很低,告诉我说,人家开会批判金山,要求她坐在后面听,还叫她表态,弄得她非常难受。从小到大,维世总是那种开朗和倔强的样子,我没有见她这样发过愁。此刻,我面前的维世真可怜。
那天我们聊到半夜。我看她难过的样子,却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地宽慰她,温暖她,跟她说别太难过了,金山以后应该再不敢了,还是帮助他改正错误吧。第二天早上,维世从我家走,情绪仍然低落,但在她那么伤心苦恼的情况下,我竟然没有请假,没送她到火车站。我只把她送到了家门口,看着她自己慢慢地步行远去了。这么多年来,我常想起那天早上。维世那时心里很苦,特意从北京跑来找我倾诉,我怎么就不能再多给她一丝温暖,把她送到火车站呢?我怎么就能站在家门口,看着她孤独无助地远去呢?对此,我后悔了几十年。直到现在,我每每想起那天早晨维世那踽踽远去的背影,还是后悔莫及,泪流满面。我心疼维世!
维世要是跟金山离婚,金山真就后果难说了。维世最后还是决定不离婚,这等于保了金山。在天津目送维世走后,我们再见面,是在北京了。那时我和一达常回北京,开会、学习什么的,所以常看维世的节目,也去她家做客。金山正狼狈着时,我们又去了。他好像有些紧张的样子。他会做一手好菜,那次给我们炖了一锅红烧肉,还告诉我们用酒炖肉才好吃。可是他往桌子这边端的时候,那一大锅红烧肉,“啪”地一下儿掉地上,一锅肉不能吃了。弄得维世也很尴尬,叹了口气,还安慰金山。后来我们出国工作,回国休假时,住在北京和平宾馆。金山和维世抱着他们的养女小兰——跟维世的小名一样,好几次来和平宾馆看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回国工作后,在广安门那边住过一个四合院,后来又搬过两次家,维世都来。我们时常见面,你来我往。
那些年,维世把精力全投入工作,排了几个大戏,都很成功。每次见面,我们都很为她高兴。虽然在日常生活里,金山对维世很好,维世对金山很专一,但维世心里的苦,无法对人说。我们知道了,也不能提起。对维世婚姻生活的不幸,我始终非常同情。社会上后来有多种无聊传说,说维世这个那个的,甚至还有凭谣传写书挣钱的。那就都是假的了。最典型的一个传说,就是说维世跟毛泽东同乘火车去苏联如何如何。想象力强的,写得绘声绘色的。其实,我们都清楚得很,维世根本就没跟毛泽东一起坐火车。那之前,维世先去了布达佩斯,参加世界青年代表大会,然后到莫斯科,奉命在中国驻苏大使馆里住了很长时间,等着毛访苏时做翻译工作。毛上火车时,维世早已经在苏联了。据我知道,毛泽东根本不喜欢维世。“*”前,一位听过毛谈维世的朋友跟我说过,毛主席不喜欢孙维世,太开朗活泼了。可是,人死了,想怎么编就怎么编。维世只是因为漂亮,死后就被人编出些不三不四的故事。甚至,竟有为了哗众取宠,往长辈周总理那儿编的。
那些说法儿都是想象的、虚构的,那不是我了解的维世。我了解的维世,性格非常开朗,脾气又很倔强,对待工作忘我投入,对待长辈孝顺关怀,对待婚姻理想主义,对待感情专注如一。
三姐说:“维世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维世是一个非常孝顺的人。
当年维世到晋西北和她母亲一块儿搞土改时,母亲病重了。在我到晋西北之前,她们一起离开了那儿。从那时起,她就再没离开过她的妈妈。她知道她妈妈把他们兄弟姐妹带大,受了很多艰难困苦,太不容易了。我二姐病重那两年,维世一直和她在一起,照顾她。宁世和维世陪母亲住进天津的医院后,兄妹俩一起伺候了一段时间。后来宁世因为工作需要,就离开医院去东北了。剩下维世一人留在医院,跑前跑后,喂水喂药,端屎端尿,服侍母亲。我和三姐从北京赶去医院时,看到她给妈妈喂饭,都是双膝跪在地上,凑在病床跟前,轻声细语地跟妈妈说话。我想,这两年来,她眼看着母亲越来越虚弱,自己却没有回天之力,心中一定非常难过。三姐看着维世疲累的样子,很心疼,感慨地对我说:“维世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维世跟她的外祖父感情特别好,非常敬爱她的外祖父。小时候我们俩一起念书时,就是我父亲——她的外祖父带着我们,关爱我们,训斥我们,教育我们。我们老家管外祖父叫“姥爷”,管外祖母叫“姥娘”。维世常对我说:“我的姥爷可不是一般的姥爷。”这里面有她对姥爷的崇敬,有她因姥爷而生的自豪,也有她对姥爷的拳拳孝心。姥爷来北京开会时,维世也一起参加。她总去看望姥爷,还跪着给姥爷洗脚。我这儿留有一封约50年前她从北京写给外祖父的信:
亲爱的老(姥)爷:
接到你的信,心里很高兴!老爷汇来的钱,无法兑换成德国的马克,所以还是给您老人家寄回,请老爷就用这笔钱把皮大衣改一改,千万不要忽视冬季的保暖!老爷要买的药,我一定设法去买,请您老人家放心!
老(姥)娘身体好吗?请您告诉老娘,我们看见老爷身体健康,精神很好,我们心里很感谢她!要她老人随时注意老爷的身体,注意老爷和我订的爱国公约,并督促老爷的实行!我从国外回来时,老爷的衣服一定就做好了,有老娘照顾老爷,我们心里也放心多了!
亲爱的老爷,您可要注意身体!您老人家的身体好,我们大家都高兴。我们希望下届会议时,你和老娘再到北京来!有工夫给我写信。敬祝您老人家
健康!问老娘好!
孙
兰 上
一月十四日
那之后,维世从国外回来,约我一起去郑州,带着她给外祖父买的药,看望外祖父。我也很想去看父亲,可是当时不好请假,没去成。维世就自己一个人,专程坐火车去郑州,看了她的姥爷,给姥爷带了很多滋补品、衣物,还给她的后继姥娘送了一对金耳环。我父亲后来给我的信里说,维世去看他,跟他谈了很多,说说笑笑的,给他带去了很多快乐和欣慰。“*”中,维世跟我最后见面的时候,世道已经大乱。她跟我说起外祖父,忧心忡忡,担心老人也会受到冲击。我心里也很不放心,但还是宽慰自己,也宽慰维世,说:“那么老的老人,他们不至于下手整他吧?”
维世对养父母周恩来、邓颖超也很孝顺。两位长辈觉得她懂事儿,所以喜欢她,连她的妹妹,也关怀照顾起来。周总理和邓大姐之所以这样,最主要的,是因为维世是孙炳文、任锐的孩子。他们觉得,抚育故人遗孤,是一种责任。这是过去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现象,从“赵氏孤儿”那会儿就开始了。周恩来抚育维世,朱老总培养孙泱(宁世),包括黄志烜抚养粤生(新世)、帮助济世,其实都是一个字,忠孝节义的“义”。他们三个人,是孙炳文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要管孙炳文的孩子。邓演达、房师亮、冯友兰他们帮助我二姐和孩子们,同样是因为这个“义”。我父亲一生,也是把抚恤辛亥烈士后代视为责任的。现在的文化中快没有这些了,没什么人理解了,所以才能产生出一些龌龊的想象。不管最后维世和宁世是怎样的结局,我作为家人,永远感谢周恩来、朱德那些年对二姐的孩子的抚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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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世“文革”三次溜到我家,
她让我烧掉了江青送的照片
一晃十几年忙碌过去,家人团聚,亲友往来,一如既往。可是突然之间,“*”骤至。谁都不会想到,维世的生命旅程,即将终结。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维世的最后三次见面。地点都是在北京我的家里,时间都是在“*”开始不久,都是晚上。
第一次是在1966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维世带头巾,穿大衣,急匆匆来到。她跟我说她成了反动艺术权威了,每天都在刷碗刷盘子洗厕所。主要的,她跟我说:“六姨呀,江青怎么能出来参政了呢?她出来对大家非常不利,我知道她在上海的事儿太多了,而且她知道我讨厌她。她非整我不行,我知道她的事儿太多了。”我们聊了很多当时“*”的形势,还有江青过去的事情。
那段时间,我的两个小儿子学校没事儿,爱在家里玩剪纸,自己把一些画儿和毛主席的照片设计成剪纸图案,再剪出来,弄得挺好的。维世在我那儿聊天,偶尔看到了那些剪纸,可喜欢了。她很高兴她的小弟弟们有这样小小的创造性,乐呵呵地欣赏了半天。
第二次,一天黄昏时分,维世偷偷来找我,进门说她已经被软禁了,天天有人监视她,她是秘密地溜出来的。一坐下,她就告诉我,哥哥死了。
孙泱死了?我大惊。她说:“他们说哥哥是自杀,我不信,得搞清楚这件事。”她很难过。我们谈孙泱,谈他的家人孩子,都觉得他那样乐观的人,不可能自杀。我们想起来小时候宁世带着我们一起淘气,难过极了。然后我们一起还是说江青。她问我:“六姨你还保存着江青在上海的照片吗?”我说:“就是在东方话剧社,她一块儿送给咱们一人一张的那个?签着‘蓝萍’的?还在呀。”维世说:“就是那个。六姨,你赶快烧了吧。要不万一查出来,恐怕就是反革命了,闹不好有杀身之祸呢。现在她们一手遮天,说什么是什么,咱们不能让她们抓着把柄。”我理解她的话,也相信她的话——尽管我还以为毛主席会管着江青,不让江青胡来的。维世走后,我就把江青那张照片烧掉了。我知道维世需要有人聊天,需要有信得过的人倾诉。聊一聊,心情会好些。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维世敲开了我的家门。她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大围巾在脖子上围得很高。我的孩子们平时都叫她“兰姐”,这次,她只是对问候她的表弟妹点头笑笑而已,就进到我屋里。掩上门,她把帽子掀开一点儿让我看。我大吃一惊:她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给女人剃光头,是“*”初期一种革命暴力方式。看到她的样子,我心疼极了。维世是个多漂亮的人呀!怎么能被弄成这个样子?维世告诉我:“六姨,金山已经被抓起来了。”我说:“啊?那你可千万当心。你就一个人怎么办呀?他们会不会抓你?”她说:“六姨放心,我没事儿!”我说:“江青可别不放过你。还有那个叶群。”她说:“她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她江青能抓我什么呀?我没有任何把柄让她抓!”维世愤愤地说:“他们让我说总理的情况,想从我这儿搞总理。总理(的事儿)我有什么可说的?我能说什么?我又不会胡编乱咬!我看不出总理有问题!”她非常自信,相信自己没有能被人家整的问题。维世说:“搞总理,就是想把主席身边的人都打倒,她们好为所欲为!”我说:“她们是想‘清君侧’。”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清君侧”,不知道是“杀功臣”。我和维世还议论说,江青在毛主席身边这么多年了,毛主席应该把她教育改造好了吧?不至于太坏了吧?
维世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使我想到戏剧故事中的乱臣贼子,对一哄而起的“*”,忧心忡忡;对维世的处境,提心吊胆——那时候好多人在非正常死亡。但她的自信又让我心绪稍安,而且我觉得,有周总理、邓大姐在,维世起码能有生命安全。临告别时,维世说:“六姨你也小心,咱们家的人都得小心。现在斗的斗抓的抓,能说话的人不多了,我总会有机会再溜到六姨这儿来的。”
可是,那以后,她再也没来过我家。因为周总理、邓大姐也保不了她了。她为孙泱之死和金山被捕鸣不平,发出了五封申诉信,分别发给毛泽东、*、周恩来、康生、江青。没想到,孙泱、金山的事儿没人理,维世自己也被抓起来了。最后见面那次,我看着她美丽而又自强的面容,听着她愤愤而又自信的话语,对她的前程也有些许乐观。我没有去设想残酷的明天,更没有去想象悲惨的结局。我想,维世聪明,她一定能溜出来,能悄悄地再来找我。我们俩从小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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