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1)
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是我的老师余秋雨先生。余老师和我是忘年之交,在历史散文的创作上我知先生甚深,而先生对我这个“年轻人”也不计长幼,鼓励尤多,期许亦深。这次,余教授作为惟一被邀请的华人学者刚参加完在东京召开的联合国世界文明论坛大会,才回到国内,便又投入到四部学术著作的整理出版工作中。同时还有台湾几家学术出版机构向他约稿,日常事务极其繁忙。可先生仍是利用晚上的时间,从头至尾仔细地看过了这本书,随后欣然泼墨,题写了书名,让我这个晚辈非常感动。 我的这本书,以南唐李煜为开篇,以苏曼殊收尾,纵跨有千年之久,解读了中国九位有影响力的文人的曲折命运,以及他们在历史困境中表现出的人格魅力。我突然发现,中国的许多不朽文学作品都与作者本人的漂泊或行旅有关,比如王勃写下《滕王阁序》就是在南下省亲的行旅途中;再如《琵琶行》,就是白居易在远离长安的贬所写下的,旅途的困顿和政治的失意,无形间促成了千古美文的诞生;且说那大名鼎鼎的李白,更是把“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当作人生一件大事去做,正是游历才有了他的川行华章,才有了他的不朽诗名;还有这本书中的李煜,他的那些千古传诵幽怨哀婉的词,大多数都是在北行的途中和囚禁汴梁的时候写的。这些文人有一个相似点,就是都有着置身他乡的经历,羁旅的漂泊和艰辛让他们文如泉涌、佳篇似潮。这也是我书名的由来之一。
中国传统的文学中,怀古始终是一个主题,多少好的诗歌词赋都是气贯千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的宋词巅峰性句子,我们一眼就能看出苏东坡的怀古主题。可在当代,真正能把古典美学理解透并运用于创作中去的作家,也只有余秋雨先生一位了。《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给我们的美学享受,是其他作家无法给予的,小说家往往沉迷在自己主观世界里精心编织故事,而某些死板的书斋学者又缺乏潇洒生动的好文笔,文章枯燥得像被嚼过的甘蔗渣。也许,中国散文注定要在余秋雨先生出现后有一个大的转向。扎根于传统文化并深受其熏染的中国文人中,必然也会站出一个文势如虹、笔底山川万里的作家,中国文坛出现余秋雨散文这道亮丽的风景是必然的,而他也无疑开了散文的一代风气。当代有“大江东去”健笔者,亦惟余先生一人。 无论有多少居心叵测的批评,都不废江河的流向。在那些批评家中,我觉得他们的心态还未必有我这个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健康,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创作作品是第一要义,但有些人却舍本逐末,他们所有的代表作加在一起就是一堆骂人的文章,靠骂人吃饭,这一点其实是不正常的现象。而且有些老者,也喜欢夸大其词,然后表现自己如何如何会考证。其实这些人不懂历史散文的实际创作,这种文体的跨度大,涉及的学术细节多,必然会出现可商榷的部分。比如实际创作中我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问题,在写李商隐时肯定要引述那首“锦瑟”诗,但这首诗从唐末到当代一直有学者考证。记得我们南大中文系已故的程千帆老先生就对此诗作过解释,可他的看法也只是其中一解,学术界始 终没有统一的答案,有人说是悼亡诗,有人说是自怜诗,也有人说是为贬谪的李德裕所写。那么对于创作散文的人来说,这首诗怎么去引用,放在何处?当时,我写到那个地方也就哑然失笑,要是认识那位擅长咬嚼的先生就好了,心想他会对这首诗有具体而确定的考证,但无疑,他要是说出一个答案,估计海内外会有几百个唐诗研究学者群起反对他。相信读者也明白我的意思了,其实学术细节是有很多商榷性的,而一般的读者并不是专业的研究者,对真相未必了解。正是这个原因也就被那些居心叵测而又有些考据根底的人利用。他们往往说出的只是专业学术研究中的一个见解,最终目的也不是善意地帮作家指正瑕疵,而是搞臭对方,实际上他们很多观点在学术研究的领域中多半都是可商榷无定论的。 我们再客观和心平气和地说,任何一个作家在作品中都会有疏漏,即使钱钟书先生这样的大学者也不例外,《围城》一书在翻译到德文和法文的过程中,译者就多次发现了书中的疏漏和错误,这件事钱先生几次谦谨地在再版前言中提及;曹禺是中国杰出的戏剧大家,但他的《雷雨》中却有一处鲜为人发现的硬伤,就是周萍夜晚悄悄地去看四凤时,四凤不让他从窗口进去,他就向里“手推着窗门”,两人一推一拒,请注意“推”字,可我们知道窗户是没有向里开的,一阵雷雨过后窗被风吹开,曹禺又让四凤去“拉着窗扇,慢慢地由外面关上”,显然作者创作的时候过于投入在人物心理的把握上而忽略了窗子的细节,这样的硬伤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已算不小,但丝毫不会影响曹禺对中国戏剧发展的贡献和《雷雨》作品本身的经典性。现在的情况是,有些人指手画脚地站出来叫读者们要“因噎废食”,企图以此达到不可告人的否定一位作家的目的,瑕疵是可以理解的,关键是有些人为了达成私自的目的,而将瑕疵的严重性无限夸大。他们心里也知道,即使否定不了搅和搅和也是好的,这些人不是别有居心又是什么? 又想起了一些擅长空谈的批评家,他们说文化散文中不能融入一些小说的笔调,说有了小说的笔调就是不严肃。我偏偏不信,这本书中,在尊重史料的基础上,运用了大量小说笔法,所以我这本书的文体,将它定为“新历史小说”或“新历史散文”,都可以.这本书我本就想打破这种界限。我不知那些批评家哪来的观点。说散文中多了塑造场景的小说笔法就影响到了文章的严肃性,他们不知道写文章本身就可以“破体”的。金代学者王若虚在《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七《文辩》中说文章的体例是:“定体则无,大体则有。”明代的学者孙月峰也曾说:“且体从何起?长卿《子虚》,已乖屈宋;苏李五言,宁规四《诗》?”是啊,既定的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还不是人去定下的,既然是人定的就不能去改了?贾谊的论文像赋,辛弃疾的词似论,若是死守体例那不是作茧自缚又是什么。小说情节的运用,且把握好的话,只会增加可读性而不会影响文章的严肃性,读了《二十四史》的人知道,那些书都是史家极严肃的学术著作,但文章中要描写一个帝王或一个名臣的诞生都会有“雷电晦暗、神光突现、梦与神合” 的场景。帝王将相出生,屋周围真的有神光出现?这些是再典型不过的小说笔法了,史书的作者不是无血无肉的机器,在为故人立传时多半会带有自己的感情色彩,而且正是加入这些虚构的又无伤大雅的情节之后,史书才更有了可读性。相同的,对于历史散文来说,用小说的笔法来还原历史的场景,既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和艺术性,又不影响史实,何乐而不为呢?
最后,我谨以此书献给我同时代的大学生朋友,也献给父辈的读者朋友们。我们到何时哪代都不会忘记,在我们脚下有着同一片辽阔的土地,那里有我们的千年故国,那里有不曾湮灭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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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春水东流去(1)
扬州已经过去了,李后主仍站在甲板上,面朝江南。他心爱的小周后也茫然若失地陪他站立在涩涩江风中,两人一时皆已语塞,李后主眼里擒着悲泪,依依不舍地向船尾的南方望去,那里曾有过自己的琉璃宫殿,那里曾有过自己的故国江山,而此时已皆化作流水远去。这次北上汴梁,是北宋赵匡胤的意思,李后主知道自己已是位亡国罪臣,再也不是昔日的江南国主了,原本绝不出降的誓语随着建康的沦陷而殆尽,现在他只准备带着群臣旧部,一起北去汴梁,企得北宋朝廷对他们的宽赦。李后主这时突然想起了东吴降晋的孙皓,时间才过了六百多年啊,今天却轮到了自己,李后主心似针扎,嘴角露出了苦笑,那笑酸涩而隐痛,转而泪落甲板,低泣无声。
淮水过去了,汴水也已在身后,李后主的船队离长江越来越远,江南故国,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一
船外夜色已经降临,两岸茫茫,李后主颓然地回到了船舱。这时他的心里也是一片黯然,他想起了过去许多的往事,从他登极一直到现在的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后悔的心绪象船舷外的水涛声涌上心头。
那时远踞岭南的南汉国已亡,李后主的南唐自然成了赵匡胤的下一个吞并的目标。在这之初,李后主见北宋南下势如破竹,连灭荆南、楚、后蜀、最后又灭了南汉这四国,非常担心北宋军队会趁着士气正旺时一举吞灭自己的南唐。李后主想出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七弟从善,以进奉使的身份,带着万千重金锦帛,北上汴梁祝捷,希望这样能获得赵匡胤的开恩而罢兵。赵匡胤是个足智多谋的帝王,见李煜又是在关键时候这样乖顺地纳供,心里一阵暗笑,他决定扣留从善。
赵匡胤给这个扣留以最冠冕的托词,让从善担任北宋朝廷的泰宁结度使,按照这个官职,从善应该到山东兖州去赴任。可赵匡胤分明只是想把他作为人质,让他滞留京师,除此之外,赵匡胤还“好心”地为从善在汴河南岸的汴阳坊大兴土木,为他造了处豪华的宅地,不言而喻,赵匡胤是在告诉李后主:哪一天你到汴梁称臣来了,从善就可以不做人质。
可现在想起来,最让自己后悔的不是派从善北上。是他悔不改在之后又中了赵匡胤的奸计,杀了位真正能为南唐江山抛洒热血的骁勇战将林仁肇。这位名叫林仁肇的战将,在李煜父亲李璟当政时即已负盛名,后周兵马入侵淮南,他就曾率部援寿州、破濠州,还带领千人敢死队乘风火焚正阳浮桥,战功显赫,忠心可表,因了他的这些功劳,中主李璟就授他以润州节度使的职位,后来移镇武昌。这武昌北临中原,乃咽喉之地,南唐朝廷委以重任,隔江抗宋,可见朝廷对他是极其信任的。
后主李煜即位后,还是按照父王的部署,让林仁肇留任原位。林仁肇不愧为一难得的帅才,当他见北宋灭掉南汉还尚没班师回汴梁时,就敏锐地觉察到这对南唐是次难得的机遇,他果断地上书李煜,恳请与之当面“独对”,李煜答应了他的恳请,召之入朝。林仁肇这次单独地回金陵国都,一是为了在国难当头之时献计献策,二来更是为了请命出战。当他见到李煜时,分析局势,极其坦诚地向后主提议,北宋连年出兵征战,远平荆楚,又攻后蜀南汉,千里劳顿,军士一定疲惫不堪,而且他熟悉淮南地形,防务必定空虚,这正是南唐出兵的好时机,林仁肇请命说自己愿领精兵数万渡江北伐。李后主觉得孤军深入没有胜出的把握,沉默不语,林仁肇继续陈述他的观点,说可以先立足寿州,到那里发动起当地怀念南唐的百姓,让他们筹集粮草,然后就可以收复淮南诸州,这样可以为以后扩充兵马,有朝一日攻取汴梁做准备。林仁肇甚至为李煜如何向北宋交代的办法都已想好,他让李后主在委以重任前,先将林家的眷属全都佯装拘捕入狱,这样即使赵匡胤最后责问起李后主,也就可进可退,林仁肇可谓赤胆忠心,一腔热血。李后主听得也倍受感动,但他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生怕不但事情不成反而闯祸,得罪了赵宋。林仁肇的忠心并没最终激起李煜的决心,反让他觉得畏惧了,他甚至担心在武昌的任上林仁肇会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于是便将之调往洪州,任南昌尹。林仁肇甘愿蒙受杀身灭族的风险,一腔热血的报国热忱,被软弱的李煜当头浇了盆冷水。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江春水东流去(2)
北宋朝廷早已以南唐的林仁肇为心头大患,赵匡胤觉得林仁肇那样的将才,即使不能为自己所用,也不能留在南唐李煜的手中,一定想方设法要除掉,这个将来扫除江南时的绊脚石。赵匡胤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充分利用了被拘禁在汴梁的从善,一次招之入见,取出一幅画象给从善看,说这幅画是让北宋的官员潜入你们南唐用重金贿得的画像,还诡秘地凑到从善的耳边问他可知此人是谁?从善第一眼看时还没想出来,但有些似曾相识。赵匡胤取笑他贵人健忘,这就是你们南唐国大名鼎鼎的武将林仁肇,并又诡秘地告诉从善,你们那个林仁肇已经同朕约定了归降的日期,到时并以此画为信物。朕念你们那个林仁肇对本朝的一片忠心,也会象对待你从善一样在汴阳坊赐一处豪宅给他,并要大加封赏,说完一声长笑。从善把赵匡胤说的话全信以为真,心里惶恐两腿发软,但又要努力克制自己不被赵匡胤看出来。回到自己汴阳坊的下塌处,从善忙将林仁肇准备谋反叛降的事写成密奏,当夜即派人专程护送到千里外的南唐国都金陵。
李煜接到密信时,双眉深锁,心急如焚,又犹豫不决,他没理由相信林仁肇会谋反,但这信又是自己亲弟弟的笔迹,从善不可能去诬陷林仁肇,而且也没这个必要,到底信谁呢?难以定夺,最后在一个叫张洎的枢密使煽动下,李煜终于相信了从善信上的话,觉得不管林仁肇有无叛变的迹象都要将他拿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能为了一个林仁肇而以整个南唐国来做冒险的游戏。想到这,李煜毫不忧郁地以“不忠不义”的罪名,赐了一壶鸩酒,把正在洪州为南唐前途忧心忡忡的林仁肇送上了黄泉路。赵匡胤得知林仁肇已死,心中大快,暗自庆幸,要是林仁肇不死,将来不知又要多费多少周折代价,才能平定江南。
李后主现在后悔了,悔当初没听林仁肇的话,他侧身躺在榻上,眼角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嘴里默念着林仁肇,心里在想要当初不杀林仁肇该多好,要是南唐再多几个林仁肇该多好?但这一切已晚,船外桨声欹欹,划破了河道外寒野的宁静,那每一声涩涩的桨声似乎都在捣碎着这位南唐后主本已破碎的心,耳朵边总是不自觉得响起“不及桀纣孙皓远矣,不及桀纣孙皓远矣”的责骂声。
显然,李后主又想到了一位曾经的旧臣,不过他也早已死去,他的名字叫潘佑。潘佑是堪称南唐文臣中的翘楚,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当朝的诏令文告大都出自他之手,所以必然得受到李煜的恩宠,不过潘佑并不象一些权臣弄臣一样耀武扬威,也从不对李煜曲意奉承,其实潘佑是个狷介气很强的忠臣,他心有梗刺即想一吐为快,在南唐所辖的淮南十四州全都割让给后周不久,一日正在楼上读书的李煜闻到窗外飘来的梅花香,于是词兴大发,遂令潘佑及群臣填词咏梅。此时大臣讳莫如深,全担心自己的不和时宜的言语开罪了李氏父子,只有潘佑什么也不顾,口无际拦,填词讽喻到:
楼上春寒山四面
桃李不须夸烂漫
已输了春风一半
此词一出,颇令李煜不快,但终只是文辞,也就原谅了潘佑。事后,南唐国势江河日下,可李后主身边的臣子全都饱食终日无所作为,坐看社稷的日渐颓废,潘佑又急了,他是因为对李氏家族的忠心而急,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潘佑一连向李煜上奏了七道针砭势必的奏疏,其中有的文章是针对碌碌无为、不顾外患、尸位素餐的朝中大臣的,有的是指责后主误用了平庸之辈而害民误国的,每一篇措辞之激烈,都远胜了那首讽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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