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港区上了岸,人丛里走了一个下午,还没寻着卖蒲公英的小贩子。
虽有季昶与汤乾自左右遮挡着,缇兰行动起来还是跌跌绊绊的盲人样子,只得一手一个挽住了他们。
“小娘子,给断个命吧!”时时有酒气熏人的水手凑上来,嬉皮笑脸要搭缇兰的肩,她便一脸嫌恶地闪身躲进两名高大同伴身后。
“他们都把你当成盲歌者了。”季昶笑着说,“你们注辇人怎么会相信盲人能预言人命呢?我见过的那百十个在街上摆摊的盲歌者啊,都是些比星算师还没谱的人,真是瞎人说瞎话。”
缇兰登时脸色阴沉,在他手臂上狠劲拧了一把,说:“你答应我的蒲公英呢?快找!”
季昶笑着告饶,转眼又被路边的幛子戏勾走了魂,拽着缇兰就钻进了十二角牛皮篷子。
篷子原是夸父饮酒集会的地方,敞亮非常,这一天门口却下着厚厚的牛皮帘子,一片漆黑里依然摩肩接踵挤满了人,热腾腾的汗味儿钻透衣裳,直贴到身上来。尽里头贴着墙搭起一座戏台,两边各有大火盆,熊熊地照亮了舞台。
“哎呀,都演了一半了!”季昶从人缝里直往前钻,一手高高举着装满零嘴的纸袋子,汤乾自护着缇兰,几乎要跟不上他。
台后幛子是一张霉斑累累的黑布,戏正演到热闹处,一个衣衫鲜艳的河络女人怀里不知抱着什么,慌慌张张在幛子前跑来跑去,后边有三五个打扮成军人模样的男子追逐着,唇上一概用油彩画了蜷曲凶恶的胡子。河络女人身材娇小,腿脚飞快,士兵们始终虚张声势地落后几步,做出杀气腾腾的表情,多兜了几圈,下边就有人喝起彩来,大约是赏识他们演得卖力。
“缇兰你听,戏台子旁边有好几个人唱长歌的,唱着故事呢。”季昶兴致勃勃道。
缇兰看不见台上情形,唱长歌的声音又被台下几百人如潮的彩声全压倒了,只得茫然睁着一对浓丽的眼,汤乾自牵了她的手,忽然替她觉得凄凉。这样美妙的一个女孩儿,一辈子都是有残缺的了。
河络女人一面跑,一面回头去看追兵,河络一族眼睛本来大而明亮,更兼用油彩浓酽酽描过,活象是个注辇人了。忽然她作势往地上摔倒,怀里的东西滚了出来,篷子里一时全静了,只听见一连串木器相击的呆板空响——原来这女角怀里滚出来的是个人偶,胡乱裹了一层粗缎算是襁褓,那硕大的木脑袋敲在戏台地板上,一路弹跳过去。河络女人匍匐前行,做出种种艰难痛苦表情,去够那个人偶,士兵们在后面扬起了包着铁皮的木刀。那河络女人却十分敏捷,翻身一滚,拎起人偶冲进后台,士兵们也跟着追了进去。
台子旁,粗野热闹的长歌不失时机地锐声唱了起来:“啊!啊!王弟啊!姐姐一定要让你活下去啊!”
缇兰纤细的肩,像是挨了一鞭子似地猛然耸起。汤乾自觉出他握着的那只小手一瞬间成了死的,冰冷沉重地向下坠着。寒意凉浸浸地爬上汤乾自心头,季昶回头来与他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眼里惊愕神色。因孩子不几年便要长高,训练更换起来过于费事,戏里的孩童角色常用河络扮演,原来那女角演的竟是个女童,怀里抱着的人偶便是婴儿了。
他们尚来不及有所反应,肮脏的黑幛子轧轧有声地卷起,露出后面更深的半截台子来。
衬底的那重幛子泛着焦黄的颜色,不知是因为旧,还是多年烟熏火燎的缘故。单薄布料上画了匠气而工致的梁柱墙壁,像是宫殿的意思,在火焰的热烟里不吉祥地颤抖着。
戏台上首的几案后坐着一对王家打扮的男女,左右又皆设有几案,一边是个披挂严整的河络,另一边是个华服少年,举杯宴饮的场面。
上首男子的面孔上厚厚敷过白粉,操着南方山村口音,旁若无人大声说道:“恨哪!朕是堂堂的一国之主,怎能受这样一个瘫子摆布!”一面却又堆起满脸笑容,向左首的河络举杯,朗声致意:“挚爱的妻子的兄弟啊,朕祝你健康永寿。”
看戏的人轰然全笑了,台上的人却都极镇静,只作没有听见国王方才的恶言恶语似的。那河络男人想来是扮瘫子的,冷笑着饮尽了手里金纸糊的空杯。
国王又向右首少年举起杯子,道:“朕的长子,眼珠一样宝贵的孩子!朕的王国将来只属于你一人,你的兄弟都要向你臣服!”
少年颇俊俏,只是面上的胭脂有些重,大概是表示醉了的意思。
而后国王转向身边的女子,一手揽住她的肩,把她颈上巨大俗艳的假宝石链子摇得叮当作响,柔声说:“朕的妻,心房里的蔷薇啊!今天是可喜可贺的团聚日子,朕为你们备下了美好的礼物!”
女子脉脉地回望着他,饮尽了手里的酒。纵然他立刻又变了脸色,在她面前高唱:“啊!多么可厌的女人!她的家族在蚕食我的王座!”她还是那样欢喜地将头颅依在他颈下,浑然不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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