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溯轻舟
第一章大河溯轻舟
江南一带,水道纵横。春水方生时,不说钱塘、富春这两条大江,单说各水支流蔓生相连,几乎村村邻河。民人出门,不靠车而靠船。再加此地多山,当地熟悉山形水势的舟人轻棹一带,便能将小舟拐到不知哪条小河道上。因此上这一带委实是大盗隐避追缉、江湖人甩开尾巴的好去处。
浙西某处不知名的河道里,一艘乌篷船顺流而下。船尾站着一个艄公,船头坐着一男一女,二人俱是劲装结束,瞧着甚是利落,只是脸上都带着忧色。那男子瞧着五十出头,身型甚是魁梧,目露精光,额头两侧太阳穴微微鼓起,一看就是江湖上的好手。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是乡野间常见的小丫头模样,只是木着一张脸,比那乡间的小丫头,又更缺少一些灵气。
这天时近黄昏,红日西坠,一河水半曝在夕照下如红玛瑙,半隐在山影里如碧琉璃。那男子见了这景,向那女子感叹道:小姐,这江南果是形胜之地,不见经传的乡野之处,也有这样美的景。只可惜这趟有事在身,无福细细观赏。那女子直若未闻,面对美景,却幽幽叹息道:吴叔,不知师哥现在在做什么。只望他尽快将事情料理清楚,赶来和我们一道。声音倒煞是清脆动听。
这船船身不大,中间船舱不过四五席大小,因此虽那女子不曾大声讲话,船尾的艄公也将他们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老艄公朝那女子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禁半是好笑半是怜惜,暗想:这小娘儿声音好听得紧啊,身型单望上去也窈窕得很,可惜,可惜!这张面皮实在是她把什么师哥放在心上,她那师哥恐怕却是能拖能拖,不知道现在哪边快活呢。
两岸空阔,四面无风,小舟顺着河水顺滑地向东驶去。那艄公懒懒地掌着舵,想着昨夜被他二人从船舱中叫起时,四周昏黑一片,只一盏老油灯发出昏黄光,摇曳不定地照在那姑娘蜡黄枯瘦的脸上,瞧着真如鬼魅僵尸一般,可把他老人家吓得不轻。幸而这两位客官出手大方,虽然来历多少有点蹊跷,但这条河道向来少人,自己不看不说,老老实实划船载这二位,料来也不会有什么乱子。再过一天,一锭金子到手,自己几年的吃用也就不愁了。他把这两人看作从天而降的财神菩萨,不知不觉就跟他们站在了一边,又喜那少女声音清脆动听,虽然知道她相貌粗陋,但也暗暗替她骂了那劳什子负心汉师哥七八遍。
这么一晃神,再想听船头那二位说话,却听不到了。他慢慢探头望去,见二人嘴唇微动,显是在交流什么秘辛,不想让这船家听到了。这艄公也不恼,心说知道的越少反而是越安全,腔子里的心倒是放得更定了一些。
船头那被称作吴叔的男子低声道:少主聪明机变,自会平安的。小姐不必太过挂怀。此次事情顺利得很,又有少主引开那些人的注意,我们顺流而东,明天改走陆路,一旬之内必能到家。这一趟拿到了这件东西,家里必对少主和小姐更满意了。
那女子显是对吴叔甚是相熟倚重,也不遮遮掩掩,直白道:就是太顺利了。吴叔,我们这一趟为的这件宝物,是多少英雄豪杰舍命争抢的,怎么却像探囊取物一般,就被我们拿到手了?
吴叔听了这话,沉默了一瞬。他是老江湖,这趟这么顺利如何不觉得蹊跷?心下其实也十分惴惴。只是勉强对自己说,在外行走,三分靠本事三分靠人情,剩下四分倒是靠运气,这趟就是撞了大运了。当下宽慰道:担心也是无用,今后只是小心谨慎便了。
正说着,风云突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时已乌云漫天,风也渐渐大了起来,河水登时浑浊。老艄公经验丰富,忙高声向那男子道:客官,这天不对啊,晚上必起大风浪。今晚就靠岸息一宿吧。知道你急着赶路,可是你看,我这船小,本就不该行远道,天晴时还好,风浪一大,十条船也不够翻的。这个,这个,老汉昨天也跟你说过的,可不是不肯出力气,怕难事。
那男子浓眉一竖:靠岸一晚,要耽搁多少路程?我出这一锭金子,可不是让你跟我讨价还价打商量的。
那艄公如何吃得消他的抢白,可又知道晚上是万万行不得船的。正踌躇间,风刮得更大了,水面上也起了一圈圈的涟漪,眼看雨势就要大了。
那女子道:我这乌鸦嘴,方才还嫌顺利呢。吴叔,眼看就下暴雨,要是船翻了,这荒郊野岭,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车船,反而更耽误了时辰。还是在岸边暂歇吧,等风浪一小就立刻启程。
那吴叔看这天色,也知道强求不得,只得答应了。艄公忙笑容满面地道:我往下再行一程子,那里有个野渡,附近有几户人家。我上岸去沽酒买肉,保准让二位客官舒舒服服好好休息一下子。
那女子向他道:如此,就辛苦你老人家了。她说话时将目光移向那艄公的脸上。那艄公听她语音和顺,虽貌若无盐,一双眼睛却甚是清秀灵动,目光和善得很,自然而然流露出安抚之意,不禁心头一暖,害怕之情顿去。满心是趁着雨不大尽快将船停好,收拾出一顿酒菜,让这位心善的姑娘好好歇息一夜的心意了。
向下行了半柱香的时间,眼前果然出现了一个小渡口。渡口杂草丛生,确是个人迹罕至的所在。老艄公泊船靠岸,披了蓑衣,向两人招呼一声,便上岸沽酒买肉,钻入岸边树林,一径去得远了。
留在船上的两人看望不见艄公影子了,对视一眼,便同时纵身跃上岸边大树。这二人身法好高,足尖一点,便凌空飞起,而借力的水上小舟竟没半点颠簸,只船身下出现了几圈涟漪。他二人游目四顾,见四下里云雨水天氤氲成一片,半点没有其他行船的影子,旅途受阻的焦躁这才略略抚平。其时雨势已十分之大,二人忙踅身进了船舱,一时无话。
那男子坐在船舱靠船头的一侧,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细细擦拭。那软剑细而长,藏在腰间,真是半点痕迹都无。旁人万料不到,这年长的魁梧汉子,竟会用如此小巧柔软的兵器。
那少女呆坐着,不知在想着什么。突然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拿在手上,无意识把玩着。那吴叔听见动静,剑也不拭了,靠过来看这小盒。这时船上四周都只有他二人,他却仍是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小姐,这就是那那物事?那木盒子三寸见方,四面平整,一个雕刻也无,粗看上去,毫不起眼。少主怎么确定,这就是那东西?不会搞错了吧,中了旁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不会搞错。那少女低声答道。她看着那盒子,脸上莫名显出怅惘之色,吴叔,你看。她摸索了一下盒子底部,就听咔喇两声,那盒子居然由一个三寸见方的正方形盒子,变成了一个宽一寸、长三寸的铁质的扁长盒子,盒上暗纹密布。这样的机关,不是轻易模仿得出来的。
那男子面露惊讶之色:没想到这小盒子居然暗藏如此精巧的机关。小姐既已识破它这层伪装,想来您和少主打开过这盒子了?
没有。那少女轻拂了一下长方形盒子的侧面,待那盒子变回原样,重新将它放到怀中收好。这盒子我与师哥,还有还有那人,我们三人三年前就已经得到手过,那时我们便使尽了脑筋,还是不得其门而入。这只是最外层的伪装罢了。
那男子听她提到往事,不禁问道:小姐,你既主动提到了那人,想是破开心结了?我早就想问你和少主,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你二人一直对此讳莫如深,我也不便屡次询问。为何那凝真观的李浸月会和少主小姐扯上关系,又竟让她出手杀了那许多正派人士,连她师父也被她重伤。说到后面,倒不像是询问,而是喃喃将自己肚中的疑问一吐而尽,多年之前我倒见过这李浸月,瞧着可不像是能杀友伤师的心狠之人。当时提起她来,武林中人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雏凤清于老凤声。便是我们这些,嘿嘿,魔道中人,也暗自佩服她小小年纪后生可畏。神功秘籍确实能乱人心智,多少人为此枉送性命,连那等人也禁不住诱惑。要不是为了这秘宝,她现下当好好地做着那凝真观少观主呢,怎会葬身崖底,身败名裂,为曾经的好朋友好同道所不齿?
事情泰半并非传闻中的那样。其中原委复杂,好多事情连我也想不通。那女子咬了咬唇,千头万绪,还是不谈了吧。船家也该回来了,吴叔,你去将香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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