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米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那一棵棵已经结了雾淞、闪闪发光的树和一座座年久矮小的墓碑。窗外的风景美得像一张洁白的风光明信片,却一点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只不过当她的脑子想做点别的,而不是做数学题的时候,看着窗外比看着一黑板密密麻麻的函数练习题要容易放松眼睛。
她把那些钞票都留在了暗房。她离开时,从身后关上了暗房的门,径直去了教室。她跟任何人都没有说一个字,她有整整一堂课的时间来考虑应该怎么做。
只有尽量不卷入别人的是非的人,才能活得最好。
多年来,卢米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不要卷入别人的是非,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也不要去干涉别人的事情。只有沉默不言,而且只在深思熟虑后才开口说话,才能获得安宁。现在她也想完全忘掉这件事,忘掉那些洗掉了血渍的钞票。遗憾的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些钞票纠缠着她的思绪,就像血的气味已经牢牢地渗入钞票中,洗都洗不掉。在弄清楚这些神秘钞票的来历之前,她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也许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校长,这样卢米就能让事情有所进展,就能把那些钞票从她的思想中甩掉。也许这些钞票只是某个先锋艺术创作的一部分。可如果真是那样,绳子上晾的应该不会是真正的钞票,可是谁又会花那么多的精力来做这些钞票却只是为了好玩呢?它们看起来那么像真钞票,警察绝对会说是伪造的钞票,伪造可是刑事犯罪啊。
或者钞票是真的?
卢米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有人会在高中的摄影暗房里清洗这么多的钞票,而且还把它们留在那里,一间没有上锁的屋子里?这种做法太不合常理了。她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想要给这一切找出符合逻辑的解释,却是徒劳。她闭上眼睛,立刻又看到了钞票晾在绳子上的画面。这个画面中缺乏某个关键因素,可以告诉她答案的关键因素。她不是福尔摩斯,只要看一眼现场,就能推想出和晾在绳子上的钞票有关的整个事发经过而且不留任何漏洞。
卢米应该去找校长。她必须拿到那些钞票,把它们交给校长。或者,最好还是不去碰那些钞票?
阳光无情地照耀着树枝,树枝闪着光来反抗,那光强烈得要晃瞎人的眼睛。冷空气咆哮着把寒冷吹进温暖的教室。卢米打了个冷战,滞留在教室里的空气已经让她麻木了,思绪像被粘在了原地,拖着缓慢的步子,不肯往前走。
她做出了决定。
卢米朝暗房走去。她想确认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真的。那个画面太荒唐了,或许是她的想象,要不就是误解。说不定那些钞票当中只有一张是真的,剩下的都是假的。
永远都不要草率地下结论。这是卢米的第二条座右铭。
哦,也许“座右铭”这个词用得有些过头了,应该说这只是卢米的处事原则或者说只是她的一些想法,只不过是被实践证明管用,有时甚至能够救命的想法。
这时,突然有一个男生从走廊拐角后迎面向她走来,卢米吓了一跳。这个男生是杜卡,18岁,校长的儿子。杜卡把自己看作仅次于上帝的二号人物,而且极有演戏的天赋。老师们对杜卡的目中无人、傲慢的说话方式和长期迟到的忍耐程度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杜卡现在看起来也跟平时一样匆忙慌乱,如果不是卢米巧妙地躲闪开了,杜卡肯定会用肘关节或者书包把卢米推开。
卢米早已学会了细微的躲闪动作,而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在躲闪。掌握好动作的时间是关键,而且动作幅度要尽量地小,让它看起来像是由他人引起的。在过去的几年里,卢米必须学会既不惹人讨厌也不卑躬屈膝的行为方式。
杜卡的脚步几乎变成了一路小跑。他大概根本没有注意到卢米,但卢米觉得最好还是等杜卡从她的视野范围内消失再去暗房比较好。卢米打开暗房隔间的门,关好门,再打开暗房里面的门,点亮红色的安全灯。
她眨了两下眼睛。
眼前的画面还跟印象中的一样,可是钞票都不见了。
卢米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就是没有当机立断的后果。现在她该怎么办?去告诉大家她看到暗房里晾着钞票,却无法证实自己说的话是真的?等着有人来问她,再把一切和盘托出?忘掉整件事,把这一切都当成是早上还没睡醒造成的幻觉?
她靠在暗房的墙上,闭上双眼。这次又有什么东西让她不得安宁,某个异常的、说不清的东西。有个细节储存进了她的大脑,现在她的大脑正在努力搜索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卢米睁开眼睛,恍然大悟。
双肩包!
杜卡从来都不背双肩包。他一直背着一个黑皮的玛莉美歌[4]挎包,里面刚刚能放进当天要用到的课本。如果书太多放不进去,他会故意把一部分书留在家里。五颜六色的玛莉美歌帆布挎包几乎已经成为了女生制服的一部分,可是这种黑皮挎包,卢米只看到杜卡背过。它符合学校的衣着规定,却又与众不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既随大流又突显个性的装束。可刚才杜卡背的是一个磨损了的灰色双肩包,只挂在一边肩膀上,背包的边缘都卷曲了,四个角上沾满了灰尘。一点都不符合他平时那种人中龙凤的衣着风格。而且那个背包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却好像并不沉。
这道方程卢米一下子就解开了。
中心广场的咖啡店里已经聚满了上午的基本组合:带着孩子和婴儿食品的母亲,相互讨论着孩子隔多久睡一觉;女学生们拿一个月的零花钱买一杯拿铁,表面上是在复习备考,可实际上却在憧憬未来;两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可是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演讲用的幻灯片,而是Facebook网页或者愤怒的小鸟。咖啡机发出呼噜呼噜噜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卡布奇诺和烤榛子的香味。穿着外套很快就会满头大汗。
卢米在咖啡店的角落坐下,背对着其他的顾客。她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一边喝着茶。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的是杜卡、爱丽莎和卡斯培。
卢米猜到钞票都在杜卡的背包里后,立刻冲到杜卡身后跟踪他。她一把抓过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手套、围巾和帽子,跑出学校,溜过学校门口的吸烟区,来到教堂旁边的公园,四下张望杜卡的背影。灰色的背包在杜卡的肩上晃动,杜卡已经走到了公园小路的另一头,快要走到哈美大街[5]了。尽管冷空气让卢米感到肺里一阵刺痛,可她还是继续跑步前进,慢慢地才换成慢跑,最后变成大步走。她保持着合适的间距。要能看到目标,可是不能被目标看见。这就叫目距。
她的呼吸已经变成了喘气,呼出的气体马上在她的眼睫毛上和帽子下结成了极薄的冰。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所有人迟早都会变成两鬓斑白的老人。
卢米看到杜卡走进了中心广场的咖啡店。她在外面等了几分钟才跟着走进去,这时杜卡已经聚精会神地在跟爱丽莎和卡斯培说话了。
现在卢米要尽一切可能让自己变成隐形人,不被任何人发现。好在她知道怎么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卢米一进咖啡店就去了洗手间,脱下外套和毛衣,解开马尾辫,把头发编成一条松松的麻花辫,她从来都没有梳过这样的发型。她没有要咖啡,而是要了一杯茶。她翻看着女性杂志,虽然她一般都会选择体育或者电影杂志。她的坐姿也和平常不同,她歪着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人们总觉得自己站在远处,只要根据衣服或者发型就能认出某个人。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可是实际上认出某个人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这中间可能有上百种甚至上千种的因素会影响你的判断:身高、站姿、走路方式、身体和脸部的比例关系、表情,甚至细微的表情都足以影响。那些细微的表情持续的时间很短,大脑根本不可能下意识地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因此要假扮成另外一个人很难。有人甚至说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假扮成另外一个人,除非做整形手术再辅以多年的训练。
不过只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那么你只需要对你自己做出一些小得令人吃惊的变化,就能消除你的特征。
如果现在有人知道卢米在咖啡店,刻意跑来找她,肯定能认出卢米,可是如果这个人只是草草地扫一眼咖啡店里的人,就像一般人看不认识的人那样,那么卢米在他的眼里就只是一个正在喝洋甘菊茶的、有点嬉皮风格的女孩。她的衣着打扮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此杜卡、爱丽莎和卡斯培也没有注意到卢米,虽然他们就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他们三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遇到了麻烦。
“这些东西我们该怎么处理?”爱丽莎问两位男生。
卢米进咖啡店的时候就注意到爱丽莎显得很憔悴。她的皮肤本来就很白,可现在几乎成了灰白色。眼睛下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的妆已经洗掉了,要不就是用化妆棉草草地擦掉了。染成白色的头发没洗,耷拉在脑袋上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搭配得一点都不时髦,仿佛她是随手抓了件衣服和裤子套在身上的。爱丽莎在学校从来都不是这副模样。她居然敢不化妆就上咖啡店,让卢米觉得简直是个奇迹。
爱丽莎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之一。她的言行举止更加让人坚信她的美丽。可是看到她这副又累又像受了惊吓的样子,卢米意识到美丽其实是用心雕出来的面具,而且这付面具最重要的成分并不是颜色得当的唇彩,或者专业化妆师画出来的眼影,而是足够的自信和一点点调情。爱丽莎的微笑总是让男生们脸红心跳,手心出汗。
到目前为止,卢米还没有搞清楚杜卡和爱丽莎的关系是什么性质。他们两个以前大概拍拖过,现在只是朋友,那种偶尔也会在一张床上过夜的朋友。爱丽莎用她的美貌把以表达能力为特长的高中里为数不多的男生们玩得团团转,可以称得上是天神下凡的杜卡自然是很多女生的梦中情人,可是有某种东西偏偏把杜卡和爱丽莎两个人粘在一起。也许他们认为自己是全校最受欢迎的男一号和女一号,所以才不愿屈尊和普通人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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