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婆。她从“狗咬牙”砖墙笼罩的黑暗里滑出,如同一束垂直的静风,悄无声息。雨水打在她穿着的宽大桦皮蓑衣上,滴滴答答,答答滴滴。她就那么站着,眼神在我和杜少谦身上飘忽不定,看,看了又看……一股无可名状的惊悸麻酥酥地溜遍我的心头,为了掩饰这种慌乱,我轻咳了两声,这才问道:“陈婆,这黑灯瞎火你站在门外干什么?怎么连个麻油灯都不拿?”陈婆尖削的脸颊扭动了扭动,笑了,露出几颗歪斜的牙齿,她说:“灯都被他们拿走了。雨天路滑,我来迎迎你们。”杜少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将要推开黑漆大门时,他突然转脸道:“他们?他们是谁?”“胡建设和徐海生。”陈婆慢悠悠地回答着。
杜少谦听罢快步冲入宅内。我跟在他的身后,脑袋里闪出此前皮五讲述大哼哼时,曾经提过这两个人。他说过,那被大哼哼剔成白骨的胡二嘎就是胡建设的儿子,还说他是魁岭武装部的头头儿,而那个徐海生,应该就是魁岭公社的社长。
待我们走上吊脚楼,果然在回廊里见到了他们二人。还没等我和杜少谦开口,那谢掌柜就指着其中一位大块头的汉子,满脸殷勤地向我们介绍:“这位,就是咱们魁岭的胡部长。”那大块头汉子捋了两把冒着青碴的腮帮子,撇嘴道:“啥他娘的胡部长,叫我老胡就行咧!”这时候,站在他身后那个戴着八角解放帽的小个子伸嘴道:“我姓徐……听说你们是从沈阳过来……”还没等徐海生说完,胡建设就不耐烦地皱眉道:“老徐,别整那些没用的!”他转而对杜少谦说:“我不管你们是从哪儿来的,现如今在魁岭这一亩三分地儿出了人命,谁都脱不了干系!尸体我已经命人收好带走了,明天我就去城里向上头报告。从现在开始,你们都给我老实待在这疙瘩,哪儿也不准去!”我瞄了杜少谦两眼,心下犯起了嘀咕: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是要查看吴先生尸体上的尸斑,可是现在案发现场显然已经遭到破坏,这样一来杜少谦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而杜少谦听罢胡建设这番话,似乎并无一丝惊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老胡,我听从你的吩咐即是。不过,我要提醒你,河上的木桥已经损毁。”胡建设在楼梯口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时眉宇间透着一股生硬,声音同样生硬:“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木桥坏了可以再建,啥时候建好我啥时候去城里报告,总之,你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没人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玩花样!”说着他咣咣地下了楼梯。
徐海生紧随其后,不过他在下楼时的表情很复杂,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就在他刚刚张嘴的当口,胡建设的催促随即让他灰溜溜地转身而去。
这时杜少谦快步来到吴先生被害的房间,他褪去之前面对胡建设时的平静,转而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房间各处,一边问道:“除去尸体之外,他们还拿走了什么?”一直缩在谢掌柜身后的老崔说:“其他的啥都没拿走。”杜少谦见老崔眼神躲躲闪闪,连忙和气地说道:“这事不怪你,是我事先没有考虑周全。”老崔这才展开了抽巴的脸颊,愣头愣脑地靠在了我身边,用力地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再去看杜少谦,只见他的嘴角突然泛起了一种异常奇怪的笑意。这笑意一闪而过之后,他便正色道:“李秘书,你先跟我到房间来一趟。邱明,你也来吧。”我们三人顺次走入房间,杜少谦随即命我将房门关闭。还未等李桐坐下身来,杜少谦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李秘书,我想请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吴先生此次前来辽东究竟所为何事?”李桐慢吞吞地摘掉眼镜,一双眼睛在昏黄的麻油灯下闪着晶亮。他说:“杜科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了,其实……其实在出发前我曾问过吴先生,他只是说奉上级指派视察民生,旁的并无二话。”杜少谦问:“那么,吴先生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李桐踌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杜科长……这个,这个我真的并不清楚。原本,我只是军区的一名机要秘书,可是就在前两天,我们处长突然命我停止手头的一切工作,说是要派我外出公干,不久之后,我就在一处黑屋子里见到了吴先生。当时我还看到吴先生的桌上排了五六份人事档案,我偷偷瞄了两眼,发现其中就有……就有……就有杜科长你的。”听罢李桐的这两句话,我再也无法克制脑间的猜疑,忙对杜少谦说:“这实在是太古怪啦!杜科长,你是被临时委派给吴先生的,现在就连李秘书也是这种情况,到底吴先生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呢?为什么偏偏选中的是你们俩,而不是别人?”杜少谦摇头自语:“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选中我和李秘书两个并不相干之人,马不停蹄地赶去一处陌生的地方,接着毫无征兆地被杀害,房间密封,通往外界的仅有的木桥偏巧损毁……这些实在太过纷繁杂芜,我想……恐怕只有死掉的吴先生才晓得个中因由。”他停顿了片刻,又向李桐问道:“还有一件事情。李秘书,你能否帮我回忆回忆,吴先生下颌那块印记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李桐偏着脑袋盯着墙壁,嘴里“咝咝”个不停:“咱们的吉普车在小文字沟那地方抛锚的时候,我早就吓得惊慌失措,生怕吴先生出了啥闪失,所以根本就没去留意这个。”杜少谦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让李桐先回房间休息,又让他顺便将陈婆叫到屋中。
李桐走后,杜少谦伸出双臂用力地张开伸展,关节之处传来了两声疲惫的“咯咯”声,他对我说:“我看,咱们还是按照此前在河岸捋出的线索来寻找突破口,否则这些琐碎就会像一堆乱麻包裹在身上,最后会把你我生生废掉。”正说话间,陈婆从门缝挤了进来,脱掉桦皮蓑衣的她更显单薄,一身灰布小褂就像是套在一具枯骨之外,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有如睡眼惺忪的狸猫。她蹭着碎步来到我们面前,坐下身来时轻轻抚了抚额间垂落的稀疏灰发。
杜少谦试探着问道:“陈婆,您老今年贵庚?”陈婆颔首道:“老了,老了,不中用哩!盼着早点进棺材,省得给党和政府再添麻烦。杜科长,你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直说吧,老太太不喜欢拐弯抹角。”杜少谦显得有些尴尬:“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让陈婆给我讲讲你儿子陈光的事,之前听谢掌柜说,他是得了怪疾传尸鬼疰才毙命的,您老能不能详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陈婆听闻杜少谦提及陈光,原本展露的平静之气遽尔荡然无存,她仿佛陷入了痛苦的记忆里无法剥离,闷了好一会儿,这才用凄惶的声音说道:“这些旧事,说起来……说起话可长咧,既然……既然杜科长想知道,那老太太就跟你唠扯唠扯!我儿他……大概十年之前,差不多就是抗美援朝那阵子,当时我和小光已经在这跃进旅馆谋生活了,这份差使那还多亏咱们党和政府的帮衬。原本,我们娘俩过得还不错,旅馆的营生并不怎么太好,但是,这魁岭临着鸭绿江岸,岸上林子茂密,能填饱肚子的物件自然是不少,就这么靠天靠地,咱们倒也能混个囫囵饱。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半夜,旅馆里突然来了个客人……”
陈婆说着说着沁出两滴泪水来,她提起衣角抹了抹,接着又道:“这位客人的名字叫作张树海,他这人出手挺大方的,有那么一股子爽朗的劲头儿,对老太太那也客客气气,日子久了大家就熟谙起来。后来唠起家常嗑儿,我就问他还要在魁岭停留多久,他说自己是单身汉子,没什么牵挂的,哪里舒坦哪里就是他的家,似乎像是要长住下去的样子。小光这孩子命苦,从小他爹就扔下我们娘俩儿撒手西去,他跟着我没啥机会见世面,这回听到张树海聊起外头的玩乐事,心思就活泛起来。加上这旅馆客人稀疏,杂活我还能应付过来,他就没时没晌地跟张树海混成了堆儿。起初我是打心眼里挺高兴的,不是有这么句老话吗,跟着啥人学啥人。可是,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们整天也不见个人影儿,常常是大清早才哈欠连天地回来,连口饭都顾不得吃倒头便睡。小光不但越来越瘦,而且脾气也急躁了,一点小事儿就跟我针尖对麦芒地又吵又嚷。我知道事有蹊跷,就去外头打听了打听,结果……结果不问不知道,原来张树海和小光跟当地一些不学无术的二痞子铆上了,整日昏天黑地地赌博,还抽上了大烟!”“这么说……陈光的赌资是这个叫张树海的人提供给他的?”杜少谦突然打断陈婆冗长的叙述,脱口道。
“当时我也问过小光这件事儿。”陈婆说,“要知道,俺们娘俩挣那一点辛苦钱,别说拿去豪赌,就连平日里的家用都紧紧巴巴。但小光好像根本不担心,他让我别管,说是输掉的都是张树海的钱,而且他还说张树海拿他当兄弟,这些钱不用还。这下我就更着急了,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太太我活了一大把年纪,除了咱共产党打倒土豪劣绅让老百姓当家做主,我还真是没碰上过。”杜少谦疑问道:“如此说来,陈光输掉的这些钱真的就没有还给张树海?”
陈婆连连点头:“张树海非但没有让小光还,而且连提都不提。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天小光突然买了些酒肉吃食孝敬我,他跟我东拉西扯,说我辛苦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啦。因这之前他整日不见影子,我心下就怀疑起来,于是就问他是不是出了啥事,小光说啥事也没有,就是想让我给他讲讲这鸭绿江早年间的旧闻怪事,我虽说心里还是犯嘀咕,但也没咋多想。我记得小光那天晚上特别精神,不停地问这问那,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天都黑成熊皮样了他也不肯回屋睡觉,最后还是我硬给他撵走的。”杜少谦说:“陈婆,您老务必帮我认真回忆一下,那天晚上你都跟陈光讲了什么旧闻怪事?这或许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您先不要急着回答,仔仔细细地想,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陈婆回道:“老太太我打出生就长在这旮儿,几十年下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些囫囵事儿就跟身子的痦子一样,我心里清楚得很哩。别看我一把年纪啦,人还没糊涂到杜科长说的那个地步。”她瞄了两眼杜少谦,接着说道:“这鸭绿江是咱中国人和朝鲜人的界江,浩浩荡荡流出一千六百多里出去,水里头难免有些啥不寻常的物件儿,要说最怪的,那就属一种叫‘毛毛撑’的玩意儿,邪乎得很哩!”“毛毛撑?”我插嘴道,“这名字实在是蹊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陈婆说道:“顺着魁岭朝西走不了多远,江上的甩弯处有片礁石区,这些稀稀拉拉的礁石列成一条粗链子横在江中,站在高处看过去,右岸的山头就像个旱烟口袋,那些碎石就似旱烟口袋的链子,所以咱魁岭的乡亲都管那旮儿叫烟袋链。这毛毛撑只在这地界儿出没,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反正花白花白地漂在江面上,就像一床厚厚的棉被似的。它早晨的时候吐着泡沫子,到了中午身上就开始长起黑毛来,那毛撑起来足足三尺多高,耸起来跟刺猬一模一样。可是不知为啥,但凡那些长毛撑起来,这江上的白鹭、水鸹子啥的就往上头落,怪的是,落上就飞不起来了,就像被糨糊粘住了。等到所有耸起的黑毛都落满了水鸟之后,这毛毛撑‘砰’的一声卷成个团,再看江面上顿时喷出去一股子一股子的血赤连浆,那百八十只的水鸟就这么报销咧,然后,毛毛撑翻出两个浪花沉入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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