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杨迟又来到划水县。
从一九九六年的冬天直至此时,杨迟算过,在划水县一共待了二十二天,前后五趟。除了路小路陪他那次要到了五万块现金,其余均空手而还。然而这一次,即使是召唤神兽路小路也休想帮得了他。
那时候他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贩农药的,最起码,他见识过喝农药死掉的妇女。戴城的龙阳牌农药饮之必死,从无活口,他还知道死去的人会因为剧烈的肌肉抽搐而变得面目凶狞,看过一眼,你就永远会做噩梦。他背着自己的黑色帆布包,游走于中国。县城都是差不多的,县城和县城之间是各种火车、中巴车和拖拉机,各个县城都讲他们的土话,大部分听不懂,因此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倘若走出划水县的那座古城门,再往乡下去,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广袤的农村固然可爱,但年轻的农药销售员只想待在客栈喘口气,有如一个落第的诗人。
去划水县的那天,雨水时有时无,有些田野已变成巨大的水塘,有些似乎还能保住。所经过的江河,滔滔浊流像冤魂般呐喊着奔向远方。到划水县境内,有人搭车,司机停车放人上来。听说西边的大河已经有险情了,邻县泄洪,疏散了无数群众。
“不会有事的,这一带江面很宽,洪峰过得去。”在长途汽车上,司机这么说。
有个老头告诉杨迟:“没那么容易,我是党员,每年这个季节,小干部都要上堤坝的。”
“护堤啊。”杨迟说,“小干部还得干这个?”
“小干部不去,难道让大领导去?”老头说,“昼夜守在堤上,看有没有管涌、漏水。有时候忽然塌了,卷走一个。”
“要是不去呢?”
“处分,也别想升官了。”老头说,“有险情,党员上,是我们这儿的规矩。凡是能混出点样子的,都在堤坝上滚过。说起来,老子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来的,群众懂什么?出了事就知道逃。”
有个群众插嘴说:“你别这么说,我也是划水县的,这么多年堤上死了没几个干部,还都评了烈士,家里都安顿好了。群众各种各样的死法,你不知道。群众的脑袋,也在你的裤腰带上。捶你娘。”
这两个人争了起来。杨迟觉得吵,坐到汽车最后一排,推开车窗,让风灌进来,雨水一起扑入。他对着车窗想了很多事,都没什么名堂。黄昏时到达县城,觉得比以前萧条,人都不怎么看得到了。
他住到旅馆,朱康已经在等他。朱康快乐地说:“马上就要发大水啦。”
杨迟不想理他,只说:“发大水没什么好高兴的。”
两个人去那家公司讨债,沿着小路走过去,到公司门口发现就寡妇会计一个人在。杨迟说:“我们又来了。”
寡妇会计说:“老板不在,就算在,也没钱给你们了。今年农药做亏了,庄稼都没了。”
朱康虚张声势说:“要是给不出钱,杨迟还得睡在你们公司的地上。”
寡妇会计一点没觉得朱康幽默,冷笑说:“睡吧,但是这次只能睡在门口了,因为明天我也得走了。这儿就要发大水了。”然后冲着杨迟说:“我劝你也早点走吧。”
寡妇会计一直都蛮客气的,有时还装可怜,这次变得严厉了。杨迟和朱康没办法,回到旅馆。朱康说:“别信她的,就算发大水也最多淹掉几个乡,县城离江堤还远着呢。明天你造个汽油弹去吓唬吓唬她。”杨迟没理他,觉得有点困,吃了点东西,卷了被子蒙头就睡。
这一晚杨迟梦见了很多人,戴黛啊,绍兴师姐啊,包部长和朱康啊,在梦里各自对他说话,搞得他很累。醒过来一看,才夜里十点,同一屋子里的朱康不知道去哪儿了。外面的动静很大,似乎是大卡车从街上开过。杨迟洗了把脸,只觉得心神不宁,走出去看了看,昏暗的街道被一辆辆卡车的远光灯照得雪亮,空中的雨水像是在厮打搏斗,气氛紧张起来。一些黑色的人影奔跑着出现在亮处,旋即进入黑暗中,汽车喇叭和人们搬运重物时喊着号子的调门交织在一起。
“像打仗啊。”杨迟回到旅馆,忧心忡忡地对账台服务员说。
“年年都这样,几天就没事了。”服务员打了个哈欠,头发被电风扇吹得一团糟。
杨迟回到房间,等了一会儿,朱康还是没回来。杨迟心想,朱康这个王八蛋,这种天气跑出去干什么,他找死吗?他确实是个经常主动找死的人。
在杨迟的销售员生涯中,有一次经历是难以忘记的。
那一次,他们六个人坐着厂里的面包车去外省做一笔大生意,车子在路上出了点问题,耽误了几个小时,在到达那座县城之前,天就黑了下来。车在公路上走,周围皆是树木与杂草,杨迟坐在副驾位置昏昏欲睡,偶尔有一只黑色的小动物在车灯照亮的地方横穿道路,让他稍微醒神。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司机忽然踩刹车,一车人全都蹦了起来。杨迟觉得自己被一种柔软而确定的力量推向挡风玻璃,整个脸都贴在了上面。等到大家都落回座位,司机用颤抖的声音说:“前面有一根木头。”
那根本就是一根树干,它无声地横在道路中央,在黑夜里,汽车要是磕上就直接飞出去了。这种树干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路上,它通常意味着,附近有劫匪。身后的同事大声说:“把车窗摇上去,快。”
车子就停在黑暗的公路上,摇紧车窗,打开所有的灯。外面一片寂静,看样子不会有其他车子经过了。车上的人商量了一下,到底是下去抬走这根树干呢,还是待在车里等天亮。那个年代,他们都没有手机,没法报警。有一个销售员坚决地说:“不能下车,谁下车谁就死!”另一个人说:“调头,回去。”
那会儿就是朱康这个傻逼,满不在乎地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县城了,调头回去得开一夜。再说了,调头回去你怎么知道没有一根木桩堵在后面呢?”其他人说:“那就在车里等着吧。”朱康说:“我们连司机一共有七个男人,不用怕。两三个歹徒干不过我们。”
杨迟说:“万一外面很多人呢?”
“你觉得外面有很多人吗?”朱康指了指寂静无声的公路,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抬了抬树干,“我一个人都能搬动,你们不用下来了。”
杨迟听见身后一个销售员用惋惜而绝望的口气说:“这个老傻逼。”忽然之间,朱康被按倒在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从路基下面钻出来,包围了面包车。杨迟看见挡风玻璃前面有一个女人,她是那种贫苦农村妇女的形象,头发蓬乱,脖子上胡乱裹着一块粗糙的红围巾,手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女人把孩子举了起来,仿佛那是一张年画,要贴在车窗上。孩子头大如斗,翻着白眼并且歪着嘴,向杨迟伸出可怖的舌头以表敬意。这是一个智障,脑瘫儿,在当年医学院的黑暗走廊里,路小娟曾经带着他瞻仰过的瓶子里的人类。杨迟悚然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在车顶上。女人知道他害怕了,露出愁苦的、谄媚的、威胁的一笑。整个村庄的人,男女老幼,壮的不壮的,傻的不傻的,悉数出现在公路上。
那一次,他们被拿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好在大家都是懂事的人,带的现钞不算多,更没有金银细软,损失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事后也没有人能说清,这是乞讨还是抢劫。汽车继续开,他们全都沉默着,听到朱康牙齿打磕的声音。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朱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以后学聪明点。”朱康颤抖着点头。但杨迟觉得,在路上看到的那张智障脸已经安在了朱康的头上。朱康就是个脑瘫加霉星,愁苦而谄媚,自以为幽默,随时会害死人的那种浑蛋。
第二天一大清早,有人打电话到旅馆找杨迟。杨迟懵懵懂懂地跑到账台接电话,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说:“你的同事在我们手里,他欠了我们一点钱,拿钱来换人。”
杨迟一点没觉得意外,醒了醒神说:“你让我听朱康的声音。”那边立刻传来朱康嘶哑的嗓音:“小杨,千万不要报警。你一报警我就死定了,也不要告诉厂里。他们要的不多,五万就够了。”
杨迟说:“你以为自己值几个五万?我没带什么钱,只能回厂里去要钱。”朱康急喊:“不行,你往厂里打个来回我已经死了。还有,厂里不会给我出这个钱的,厂里肯定报警。你去欠债的公司要回五万,先给我垫上,我回戴城就填回去。”杨迟幸灾乐祸地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绑票的,他们为什么不要一千万赎金?反正你都拿不出来。”朱康说:“事情很复杂——啊!”显然是挨打了,接着电话就挂了。
杨迟拿不出五万块,他只带了一千块钱,银行卡里还有一万多块钱,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根据朱康的建议,他只能去寡妇会计那儿碰碰运气,挂了电话走过去一看,公司大门紧闭,果然是全都走了。杨迟站在路上想了想,就去银行提了一万块钱整,出门时怕被人劫,抱着包狂奔到了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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