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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感激不尽,于是以后便如宝钗呼她那样呼她为妈,连对宝钗也直以姐姐呼之,俨然似同胞而出,和乐无加。贾母知道了,也十分喜悦放心。
却说最近有钱的官僚家族里边,流行起一个风格,就是把家里养的优伶,都不养了。贾府里的人于是也对王夫人说,不如把这十二个女孩子都打发出去。王夫人说:“也是应该。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因为难过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是不如给几两银子,叫她们出去,也算积德。”于是叫来这十二个“官儿”们讲这事儿。不料其中有七八个都不愿意走,说走了回家还得再被父母卖了,或者说没有什么好亲人可投奔,或者恋贾府之恩不愿意离去。
王夫人听了,就将愿意走的那四五个人,令各自的干娘领回家去,单等她亲父母来唤。把不愿意走的,都分散在园中使用。其中芳官被送给宝玉,蕊官送给宝钗,藕官送给黛玉,大花脸葵官送给湘云,豆官送给宝琴,艾官送给探春,茄官被尤氏讨去。于是各得其所,如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这些小女孩专业限制,也不太善于干活或者伺候人,但是众人也不深究。
这时候,朝里边有个老太妃死了,贾母王夫人要每天进皇宫守灵,随后又去送葬送到遵化县,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贾府和大观园里就空了老掌事的了。于是乱子就闹出来了。
这一天,宝玉由于病还没有全愈,就拄着根拐杖,走到院子外面,到园子里溜达。但见园中的地都分给了婆子料理,各司各业,有修竹的,有栽花的,有种豆的,池中还有驾娘们行着船在泥里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们都坐在山石上,瞧她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走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她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说:“人家的病,谁是故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说:“病也跟人家两样,原是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片刻,湘云又说:“这里有风,石头上也冷,坐坐就走吧。”
宝玉就又起身,拄拐辞别了她们,接着往前溜达,到了沁芳桥一带的堤上。只见大株杏花已经开了,桃红也有满眼。边看边走,忽然瞧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冒出,把鸟儿惊起。宝玉大吃一惊,又听那里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在园子里烧?我回去告诉奶奶去,仔细你的皮!”宝玉听了,益发奇怪,忙转过山石去看。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拿着纸钱烧呢。
宝玉忙问:“你这是给谁烧纸呢?快别在这里烧了,他们不让。”
那藕官见了宝玉,并不作声。
不一会儿,那个婆子恶狠狠地走回来了,来拉藕官,嘴里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你这就跟我过去。”藕官听了,哪里肯去。婆子就说:“我说你老实着点吧,这里不比你们外头随心乱闹的(她们从前住在梨香院)。这是有规矩的地方。”又一指宝玉说:“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个物儿,跑来胡闹。还不快跟我走。”
宝玉忙说:“她并没有烧纸,原是林妹妹叫她来烧些烂字废纸的。你没看清,反错告了她。”(那藕官是派给林黛玉跟着的。)
藕官正没有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见他反而为自己掩饰,心里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嘴说到:“你看清楚是纸钱了吗?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说,也发起狠来,就弯腰向纸灰里找了片遗纸,举在手里,说:“你还嘴硬,有证据在此。我只跟你厅上说去!”——要去“议事厅”,说着,就拉了袖子,拽着要走。
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你只管拿了那纸告诉去吧。实话告诉你,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要我烧一挂纸钱给他,不可叫本房的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林姑娘麻烦她来烧。杏花神说是不许任何人知道的,所以我今天才能起来,谁知却被你看见了。我这会儿又感觉难受了,都是你冲的!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你故意来冲神祗,催我早死。”
那婆子听了,忙丢下纸钱,陪笑央求宝玉说:“我真的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也罢,我就回去对奶奶们说,是我看错了,没事了。”宝玉想了一想,方才点头应允。那婆子就一路去了。
这里宝玉就问那藕官:“你到底是给谁烧纸?”藕官因为刚才宝玉庇护她,心中感激,就含泪说到:“我这个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还有宝姑娘的蕊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上,又得了你的照应,少不得也告诉你吧,只是不许再对别人讲。”然后,又哭说:“我也不好意思对你当面说,你回去问芳官就知道了。没人的时候问她。”说着,忧愁地离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有什么事什么人不好意思说呢,于是忙溜达回怡红院来了,正见袭人和芳官说话,不好过去叫芳官,只等等着。(芳官是分到宝玉这里的。)
一时袭人跟芳官聊完了,芳官又跟了自己的干娘洗头去。她干娘偏又先叫她亲女儿洗了之后,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就说她偏心,“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她干娘羞愧变成恼,就骂她:“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难缠。凭你是什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变坏了。这么大的小屄崽子,也挑三拣四,咬群的骡子似的!”于是娘俩就互相吵了起来。
这么吵是不好的,因为它影响了怡红院的优美的贵族气氛,袭人于是忙打发人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不会说。”(一个个就是含了干娘和芳官。)晴雯于是说:“都是芳官不懂事,不知狂的什么似的,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呵呵,晴雯的意思是,那芳官固然是受了点委屈,但也是一贯狂,所以才跟她干妈吵。袭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平些,小的也太可恶些。”总之,在她们二人看来,大的小的都有坏处。一个是欺负人,一个是针尖对麦芒,毫不让人的,所以在外面吵呢。宝玉则说:“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韩语的话)。她从小没了爹妈,在这里没人照看(只这干妈被贾府委派来照看,但也没好好照看),(干妈)赚了她的钱,又作践她,如何怪她吵。”又向袭人说:“她一个月多少钱?以后把这钱给你,你收了她来照管她吧。岂不省事。”袭人说:“我要照看她怎么照看不了,又要她几个钱才照看?弄的不好也讨人骂去了。”(袭人不愿意照看她。)说着,袭人起身,到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一个婆子给芳官送去,叫她另外要水自洗,不要吵闹了。(看来,这洗头也是个大工程。)
这时,她干娘见了袭人派人送了东西来,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瞎掰说我克扣你的钱。”——因为你“瞎掰”说我克扣你钱,所以那屋里送洗头东西来了,让我当众羞愧。说着,就往她身上拍了几把。芳官就哭起来了。宝玉见她哭了,就要走出去,袭人忙劝:“你做什么?我去说她。”——这里,不是像刚才似的说她们了,母女两个各打八十大板,而是说“她”,说那老的,因为袭人已经干涉了,送东西了,好好的小的洗洗就好了,那老的还闹,还打,还说些个话,还要让事件进行,甚至升级,这就是藐视主子,这就全是她的不是了。晴雯却快,已经先冲出去了,指着她干娘说:“你老人家太不懂事。你不给她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她东西,你不自己害臊,还有脸打她。(你应该见了这些东西愧疚,别再闹了。)她要还在那里(梨香院)学艺,你也敢打她不成!”(那里有教戏的导演,当着导演,轮不到她来教训人,所以这里晴雯的意思是,你过去当着导演,你不敢打她,现在你当着我们的主子,你却来敢打她,你这不是藐视我们主子吗?我们主子宝玉难道不如导演厉害吗?)
那婆子却说道:“一日叫娘,终身是母。她排揎我,我就打得。”袭人忙叫麝月说:“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子太急,你快过去镇她两句。”那麝月是最能说和找道理讲的了,以前为了宝玉的小名编了那许多道理吓唬人,于是当即奋勇出去,说道:“你先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宝玉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分给了房里(参加了工作),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的骂的,或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袭人晴雯等丫鬟)打得骂得,谁许老娘子半中间管闲事了?要都这样,又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规矩了!你放心,这几日老太太不得闲,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快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还不敢大声说话,你反倒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才出门几日,你们就无法无天了,眼睛里没有我们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她不要你这干娘,怕草粪埋了她不成?”宝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石心肠,也真是件大奇事(联系藕官被那婆子管制)。不能照看,反倒挫折,天长地久,如何是好!”晴雯说:“什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当众挨批,羞愧难当,一言不发。(这羞愧也不是发自心底,而是被宝玉和晴雯骂了,还说撵出去,当着众人没脸,而羞愧。)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说:“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松怠怠的。”(这话前含讥讽,后是批评。芳官是正旦,演莺莺这样的大家小姐,端庄严肃正派型的。“这会子”不是指这会儿,而是和演戏时相比的现如今。但现今她却不注意妆扮,衣服穿的很随便,小棉袄外边应该有个正式的夹衣,但没有,袷裤的裤腿非常松大,因为过大,需要打绑腿扎上,但是她也没有,就敞着,总之衣裳都松松怠怠的。麝月这么说她。)
宝玉却说:“她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本来面目’是一个词。意思是,小美女,本身生的极好,倒别穿的制服似的,刻板了。)这时,晴雯过去拉了她,替她洗净了头发,用手巾拧干,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命她穿了衣服到屋里来。(她干娘似乎没有给她洗的意思,总得有人给她洗,自己洗不了。而且晴雯给芳官挽的头发,正符合了宝玉的审美观,会欣赏人。)
接着,司厨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要不要送?”小丫头听了,进来报与袭人。袭人笑说:“方才吵了半天,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说:“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还等半杯茶的工夫就是了。”那小丫头去了。麝月就笑说:“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是她摆弄了那钟坠子,半天就坏了。”(芳官等戏官也故是淘气。)几个人说话之间,就把餐具打点现成。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这几个大丫头(所谓丫鬟),是有资格亲自布置伺候宝玉吃饭的,其他丫头,不行。而婆子,则更远。
一时小丫头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注意这句话,说明是婆子传给了丫头,丫头送进来,但是走到一定位置,就得站住,不能再往里走,随后全是交付给大丫鬟了。)晴雯、麝月打开盒子盖,看是几样小菜,一碗稀饭。晴雯笑说:“已经病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久才行?”宝玉在养病,这家人的特点,就是得病期间总得饿着,以饿治病。晴雯麝月遂把这稀饭和咸菜放在桌上(看来,说晴雯不干活也不对,还是不少活呢,有本职工作)。晴雯又看了一下那捧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这个里边是含点肉的),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为让他吃点荤的)。宝玉便弯头在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说:“菩萨,才有几日不见荤,馋的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忙端起来,轻轻用嘴吹。这时看见芳官在旁边,就递给芳官,笑说:“你也学着伏侍些,别一味呆憨呆睡。(可见平时。)口劲儿轻着,别吹上唾沫星。”芳官依言吹了几口,吹的甚好。
她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这些戏官儿进贾府梨香院的时候,每人都被配了一个干娘,从贾府里找的,说是照看她们。因为照看,所以她们的演出赏钱和月钱都给干娘们把着。这芳官的干娘,本不过是荣国府仆人里的三等人物,不过做些浆洗工作。那就是婆子中的粗使婆子,连入到公子小姐的院子房子里答应伺候什么,都不曾有过。所以不知道内帏规矩。现在因为芳官等人被分到房里来了,她们这些当干娘的也跟着进了房里做些婆子的活。因为不懂内帏规矩,所以刚才当着宝玉袭人等人骂孩子,宝玉袭人干预了,还打孩子,原属于是不懂。现在她被麝月骂了,宝玉晴雯吓了,方才知道了一二分,这时候就生恐不叫芳官认她做干娘了,那就少了许多得利之处,故心中只想转化他们。这时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说:“她不老成(小),仔细摔了碗,让我吹吧。”一边说,一边就接。
这是多不卫生啊!
晴雯忙喊:“出去!你让她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时候跑到这屏风格子里来了?还不出去。”一边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她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她!”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她,她不出去;说她,她又不信。”又转向那干娘说:“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能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边说,一边推她出去。
那就是说,小丫头们可以走到房间大堂一定位置(譬如那屏风格子处),就不能往里走了,里边是袭人晴雯站的位置,而这婆子们,则连小丫头的位置,还有一半尚且不能越线。那台阶下(瞧她们的站位)等空捧盒和餐具的婆子们见那干娘被撵出来,都笑说:“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了。
这袭人晴雯也是,既然这个新婆子干娘,来了,为什么不给她培训一下,讲讲这规矩。倒是晴雯埋怨这小丫头们没有给她讲规矩。
这回这婆子受了这一通先是麝月的骂,又被晴雯喊丫头推的,大约总算以后不敢撒野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说:“好了,再吹仔细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芳官只当是玩笑话,就笑看着袭人。袭人说:“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说:“你瞧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便也尝了一小口,说:“好了。不烫了。”递于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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