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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肃像口大锅般沉沉地扣在贡院上空。号子里,致庸拿出雪瑛送的香囊一边嗅着,一边自语:“治大国如烹小鲜。哈哈,果然又是这种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题目。这样的题目有何难哉。只要士农工商并举,政治清明,民知廉耻,上下相安,各得其所,国家有何难治?”他欲下笔,忽又停住,继续自语道:“当今国家危难,圣主不安,要想救国,必须重商。什么君子不言利,什么农为本商为末,统统要不得,罢了,我就做一篇重商即救国的文章好了!”说着,他奋笔疾书,眉眼为之耸动。
致庸写完,抬头一看,天还没亮,于是将笔扔下,站起来活动活动腰骨,接着拍墙道:“痛快!好文章!此等文章天下人谁能写出?非乔致庸莫属。茂才兄,茂才兄,你怎么样了?”隔壁茂才不理他,皱着眉头想自己的文章。致庸顿觉寂寞,仍拍着墙调侃:“哎,哎,我说茂才兄,你怎么了?不就是一篇八股文吗,这种文章,还值得这么费事儿?”
一监考官闻声跑过来大声训斥.致庸吓了一跳,赶紧住手。隔壁的茂才将写好的文章团成一团,扔掉,又重新开头,心情很是恶劣。他多年应试.早已不敢笔走偏锋.但一篇文章中规中矩地写下来,连自己也觉得不知所云,既无新意,又无意义。
而墙的那边,却听致庸嘟哝道:“文章写好了,也不让出去,还不让说话!那就睡觉吧!”他说到做到,倒头便睡,不多会竟然鼾声大作。
清晨的阳光不动声色,带着悲悯自云端高高俯照而下。号子里渐渐人声熙攘起来。监考官一边收着卷子一边喊道:“收卷子!净号了!”致庸一惊醒来,抓过卷子看了看,突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题了:“人家可要的是圣人之言.我——”监考官赶到,一把将卷子扯去道:“净号了,出去!早干啥去了你?这会儿急也没用了!”走到隔壁又收走了茂才的卷子,接着一路喊着远去。致庸恨恨跺一脚,自语道:“你知道不知道,你拿走的虽说可能是跑题的文章,可它却是天下最好的文章!”隔壁,茂才疲倦地走出。致庸一眼瞅见他,赶紧奔出来道:“哎,哎,茂才兄留步。”茂才听而不闻,继续走去。致庸见状道:“这不是气我嘛!你不想跟我交朋友,我还非交你这个朋友不可了!”他转身回去收拾起东西,出号子时茂才早已经没了踪影。
致甯走出贡院。长栓看见他,赶紧迎上来,致庸皱眉道:“雪瑛呢?”长栓笑道:“送回去了!还好,到了祁县天还没亮呢!”致庸点点头:“好,事办得不错,呆会儿赏你酒喝!”长栓瞧了瞧致庸小心道:“我说二爷,您干吗绷着个脸,是不是考得不怎么样啊?”致庸闻言道:“胡说。我乔致庸要么是第一,要么什么也不是,否则我丢不起这个人!”说着他大步朝前走去,长栓跟在后面道:“您……又来了!狂吧!哎,您这是准备去哪儿啊?”致庸道:“跟我去找昨晚上在龙门口一起帮腔的孙茂才!我乔致庸想交的朋友,一定得交上!”长栓不屑道:“就是那个背着一袋花生来赶考的秀才,昨晚上不是您,他都进不了考场,对不对?”致庸道:“就是他!这人有点意思!快走!”长栓赶着车,有点不乐意道:“这么个穷酸,谁知道他住哪儿呀?”致庸想了想道:“他又没有钱,能住哪儿?这会儿说不准又在卖花生了.咱们沿着大街找呗,顺便逛逛!”长栓只好依他。
不多一会儿到了商街,长栓在一处歇了马车,与致庸一路逛去。逛好一会儿,长栓终于嗫嚅道:“二爷,明天就是第二场,您还带着我闲逛?来时大爷可是交待过了,进了太原府.不能由着您的性儿.您得回去温书!”致庸道:“蠢才蠢才,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不要再提那些臭八股文章,一提起我这聪明的脑瓜就糊涂成一盆糨糊!我这哪是闲逛,我是出来换换脑子,不然今天夜里进了考场,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明天早上交白卷一张,你担待得起吗?”长栓被吓了一跳,赶紧道:“二爷,这是真话吗?”致庸不回答,仍旧一路逛过去,突然自语道:“这个孙茂才,跑哪儿去了?雪瑛也不在,我和你呆在太原府,太没意思了。”长栓吐吐舌头,不敢再言语了。2
太原府东边的街上,成群结队的灾民拥挤着,时不时看见有手伸向路人乞讨。突然,一辆车由惊马拉着飞奔过来,车中的陆玉菡面如土色,两手死死拽住窗框,失声大喊:“救人哪!救人哪!”明珠和车夫在车后很远处跳着脚喊:“惊马了,快来人哪,截住它啊!”但惊马的速度太快了.人们纷纷躲开。有人大喊道:“不好,前面是条河!再往前就危险了!”说时迟那时快.灾民中突然扑出一条瘦削的大汉,飞身上前死死拉住车尾绳索。惊马的速度慢了,但仍在奋力向前。“好力气!”众人纷纷惊叹道,只见那大汉和马车相持了一会,他到底腹中饥饿,渐渐力气不支,于是又有几个大胆的路人上前拽马,最后只听“砰”的一声,那大汉手中绳索断掉,人则昏倒在地,惊马却也站住。众人嘘了一口气,随后赶到的明珠爬上车,抱着已经吓晕过去的玉菡:“小姐!小姐!您醒醒!”玉菡悠悠缓过一口气,睁大眼睛道:“明珠,咱们这是在哪儿?”明珠一边拍着玉菡后背压惊,一边道:“小姐,方才你的马惊了,是一位好汉救了你,这会儿自个儿却昏倒了!”玉菡急道:“是吗?快,带我去看看!”明珠扶她下车.围观的人让开一条路,两人跑向车后,却见那大汉死一样躺在地下。玉菡急问:“他这是咋啦?”围观的人纷纷叹道:“这年头,还能咋啦,当然是饿的!”玉菡赶紧回头吩咐明珠:“快弄米汤灌!这是我的恩人,一定要把他救活!”
陆大可闻讯后吓了个半死,等他慌张赶到时,只见陆家车夫羞愧地扶着大汉,玉菡正一勺一勺将米汤喂进大汉口中。大汉张开眼睛,看见玉菡,一惊道:“我这是在哪里?”围观的众人纷纷道:“你这是在太原府商街上。这位是太谷陆家的陆大小姐,要不是她拿米汤灌你,你这回可就缓不过来了!”大汉定睛看玉菡.不觉被她的端庄美丽所震惊,挣扎着跪下磕头:“小人谢陆大小姐救命之恩!”玉菡躲避他的目光,将汤碗交给闲人,还施一礼:“亦谢壮士相救之恩!”
陆大可带着侯管家绕着玉菡长吁短叹,左问右问。玉菡嗔笑道:“爹,您别紧张了,我没事儿。”她说着便带着明珠先随马车离去了。大汉坐在地上,一直痴痴地望着马车远去,半晌才回头。有人指点道:“这位爷,你眼前这位就是太谷陆家的老东家!”大汉急忙挣扎着站起行礼道:“给陆老东家请安。”陆大可这会也缓过神来打量大汉,拱手道:“多谢多谢!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啊?”大汉抱拳道:“在下铁信石,雁门关人氏。”
陆大可捻须问道:“也是家里过不下去逃出来的?”那铁信石点点头。“可是一个人?”铁信石闻言又点点头。陆大可沉吟一下道:“哦.我是太谷商人陆大可,刚才听说你硬是拽住了惊马的车,救了我闺女,看样子有一膀子气力。我正想给我闺女换个人赶车,到我家做个车夫,愿不愿意?”铁信石想了想,却摇了摇头。陆大可一惊:“怎么,你看不上我这个商人?”铁信石赶紧摆摆手,表示不是这个意思。围观的闲人劝他道:“看你这个人,还犹豫什么,给陆东家赶车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求都求不来,如今这年头,哪里找活计啊?还不赶快谢陆东家?”
铁信石低头想了想,抱拳道:“谢过陆东家。不过在下想问一声,太谷县和祁县离得远吗?”陆大可道:“怎么,你在祁县有亲?”铁信石摇摇头。陆大可更好奇了,又问:“有故?”铁信石默然不语。陆大可瞧了瞧他劝道:“祁县离太谷县不远,只二十里路。你在那里既无亲又无故,就跟着我好了。”铁信石略一沉思.又问:“陆老东家,请问祁县是不是有个乔家堡,乔家堡是不是有个乔家?”陆大可点头道:“是呀.怎么,你想去投奔乔家?”铁信石又摇头。陆大可有点不耐烦了:“我是看中你有一膀子力气,才要留下你。你要是不愿意,想去投奔乔家,那就算了。怎么样.快拿主意,我的事还多着呢!”铁信石沉思半晌,突然对陆大可一拜:“谢东家收留!”陆大可高兴道:“这就对了!’’他扭头对侯管家道:“好了好了,带他去好好吃顿饭,洗个澡.换换衣裳,以后就给小姐做车天。对了,马上把老刘给我辞了,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今天还把马弄惊了,差点要了我闺女的命!”
侯管家应声正欲离去,突然陆大可想到什么,又冲他问道:“那位敢在贡院龙门口跟钦差大人理论的后生.真是祁县乔家堡乔家的二爷,你认真打听过了?”侯管家躬身道:“东家,我都打听清楚了,他就是乔家的二爷,官号乔致庸,今年十九岁,尚未娶亲!”陆大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们说话时,铁信石突然回头,很注意地听着。侯管家觉得有点奇怪,回头对铁信石招呼道:“走吧。”铁信石想了想,慢慢转身,跟着侯管家去了。3
两个时辰后,陆家玉器店内,玉菡和明珠正在看一只鸳鸯玉环,突见陆大可面带愠色走了进来。玉菡迎上前去不解地问:“哎哟,爹,您回来了,怎么这副样子?”陆大可哼了一声,伙计捧上茶来.他呷了一口,瞧了瞧宝贝女儿,面带不悦道:“怎么,又喜欢上我的什么东西?”玉菡吐吐舌头放下玉环,善解人意地劝慰道:“爹,我要是没猜错,一定是昌茂源的账收得不怎么样吧?”陆大可生气地一拍桌子:“可不是不怎么样。他们绕来绕去,把几家相与的账搅合起来算,把我的脑袋都弄糊涂了。你快帮爹算算,去掉我们欠大德玉的,大德玉欠昌茂源的,昌茂源总共还欠我们多少银子?这账收的,气死我了!”
一见他们要算账.明珠赶紧退了下去。玉菡从裙后取出一个袖珍小账簿和一个小算盘,口中念着,一手翻账簿,一手把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很快道:“爹,去掉我们欠大德玉的,大德玉欠昌茂源的,昌茂源总共还欠我们家十二万两银子!”陆大可笑道:“好闺女,这么快就算出来了!我还担心今天惊马把你吓坏了呢!”玉菡将小账簿和小算盘重新系在裙后,摇头笑道:“哪里会轻易把我吓坏呢,我可是爹的头号小账本啊。”
她和陆大可又说笑了一阵,见他不生气了,回头又拿起那只鸳鸯玉环玩起来,得意道:“爹,我知道啦,这玉环只有一只!”陆大可呷了口茶皱眉道:“只有一只?你怎么知道它只有一只?”玉菡一边玩.一边笑道:“不但知道只有一只,我还知道它为何只有一只!”陆大可装作不相信道:“瞧你能的!你还懂得这个?哎,说说我听,这件东西是哪个朝代的?”玉菡撇撇小嘴道:“爹,您要考您闺女?……嗯,爹,这是晋代古墓中出土的吧?”陆大可瞧她一眼.故意道:“错了错了,这件东西是今人制的,出土时做了古,你懂什么,不值钱不值钱,快放回去!”玉菡不依了,有点生气道:“爹,露馅了吧?哎我问您,爹,您有几个闺女?”陆大可竖起一个手指头,叹着气又呷了一口茶。玉菡嘟着嘴道:“爹只有一个闺女,又只有这么一只鸳鸯玉环,这只玉环,不给我,要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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