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草原一年一度的赛马集会,在我到来的这一年,由多农喇嘛寺庙的活佛卜卦安排,提前了半个月。即是在多农喇嘛回来之后的第五个日子举行。
月光因此忙碌起来。通知牧民,挑选马匹,组织赛马队。搭帐篷,准备食物。这样时节,草原上的穷人和富人,信徒和喇嘛,男人和女人,都会有一次和谐地相聚。杀牛宰羊,举行赛马,斗牛,锅庄,游戏。大牛宰杀后,新鲜的牛肉就挂在原木支架上,冷却过两天,割下来即是生吃。铜锅架在集体大帐篷的外围,烧酥油茶,煮半生不熟的米饭。再有血肠,青稞酒,白酒,瓜子,花生,雪碧,麻花,人参果。皆是通过人力马力从遥远的县城运来。看起来甚是富足。集会中,草原人把所有富足都集中在大帐篷里,就像他们把所有家产都穿戴在身体上一样。
这其间,几乎每个草原青年都会把自己装扮得富贵华丽。各种花色的头饰腰饰手饰,款式精巧的帽子靴子袍子。月光也不会例外,这几天他跑上跑下,除组织赛马以外,更多的是下农区,向他的富有亲戚们借身上穿戴的宝贝。
阿嘎和苏拉都被打扮起来。农区大人的绸缎衣物借过来,孩子们穿不上,月光自有办法。把袍子折叠过半,用腰带捆扎在两孩子身上。我从汉地带来的口红是两孩子唯一的化妆品。他们的嘴唇上,脸颊上,皆被涂上红艳艳的口红油脂。月光却是盘起了长发。绾上红缨结盘起的发鬓间,套上大盘象牙圈,坠上大颗绿松石,红珊瑚。一概藏银镶边之宝贝,繁花似锦的一头。
他的藏袍也是五彩艳丽:贡缎的质地,花素绫的滚口,金丝盘角。整个袍身皆悉以五彩祥云,莲花法轮以及飞鹰神鹿的华美图案。袍子穿上身,里面紧裹的是细绸小长衫。长衫的领口皆由五彩多层假领组合,看起来,那衣袍里面尽是层层叠叠的细软内衣。腰间则系上一道复加一道的筛绢绸腰带,其间插上一把峭拔大藏刀,背配银质镂空的嘎呜佛盒,又插三面风马旗于嘎呜之上。下身穿的月白色丝绸老鹰裤,牛皮绣花长筒靴,一身闪着富丽的光芒,给人直接的印象:这家境是何等的殷实富足。
事实上属于月光自己家的,也只是那一身贡缎藏袍,头上的一块象牙圈和腰间一把铜把藏刀而已。还有一条祖传的玛瑙珠子的护身符,却是在那个逃难的夜晚戴在了我的脖子间。
我下意识地用手摸索脖子,有些过意不去。满身珠光宝气的月光却站在我面前乐呵呵直笑,一脸灿烂。“梅朵,我的玛瑙珠子戴在你的脖子上,就是比我戴起来要好看。我想嘛,要是你也能穿起我的袍子,那会像什么呢?”
苏拉孩子立马接过话,“那会像新娘子。老师要是穿上阿叔的衣袍,肯定是拉姆(藏语意为:仙女)一样好看的新娘子!”
多农喇嘛站于一旁,眼睛望着月光和我微笑。月光在喇嘛面前,却是有些不自在了,挥舞着马鞭朝赛马场上跑去。
一场纯粹的赛马此时正在麦麦草原中央最平坦的草地上举行。骑手们皆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月光当轴处中。他的坐骑是多农喇嘛以前送给我的大彪马。这伙计天性里就爆满奔驰的欲望。等不得开赛的枪声响起,早是“嘶嘶”大叫,声波穿透空气,响彻整个赛场。紧挨它身旁的,是尼玛的大白马。也是毫不逊色,只用钢盔铁蹄砸着地面,一副急不可耐。
马术的第一场表演为“飞鹰展翅”。一声枪发,骑手们手扬马鞭,只一阵加鞭急抽。大马便如金刚出战,在急鞭下奋勇狂飙。骑手们两腿紧夹马身,于疾驰的马背上抛开缰绳,拱下腰身放出一双拖地水袖,作出仰翻,倒立,摇摆之势,摆弄各种造型只由大马带动奔驰。速度风驰电掣,闪的人眼花。一个青年的盘发因此被打落下来,红缨结绾成的长发在挣脱束缚后似是风中流云,和着一身华丽服饰,这青年整个人即虚化成了一股奔腾不息的色彩。
草埂上装扮鲜丽的姑娘们在朝此青年大声叫喊,“东月,东月!”我定眼张望,众多撩乱的奔驰打花我的眼神,叫我不能从中认出哪个是东月。
或许假性的,或许真的不想记住东月,我的思想里只有月光。
第二场马术为“骑马射箭”。因为距离较近,我的目光才可以追随姑娘们眼里的“东月”而去。只见他此时两腿紧紧夹住马身,展开双手,左手把弓,右手执箭,作出高空中苍鹰盘旋之势,打马奔驰。待到出箭之时,便是急速交织弓箭,绷弓疾弹,木箭即如轻燕稳当飞入木靶,一发一中。
草场上一片欢呼。姑娘们上前给每位骑手敬青稞酒。多农喇嘛坐于我身旁,面朝我语气感慨,“梅朵姑娘,你也看到了!麦麦草原上,我们的表弟月光那箭技可算了得!除非东边草原上的班哲还可以与他较量一番。”
班哲?我心下思量,就是第一次在草原上拉我跳舞的那位青年吧。我记得他说过,将来从拉萨回来时,要为我专门唱一场藏戏。
骑手们喝下姑娘们敬上的青稞酒,满脸红光。几个青年已经把冲动的脸膛,暧昧和蒙混的目光朝着姑娘们回敬过来。大声唱起情歌。其中一位青年面向着我唱,那么深情的样子。错了,是我多情。他的目光其实是绕过了我的,朝着我身后的卓玛姑娘唱呢,朝这姑娘两眼冒着火花。
月光给这青年送去一个响亮口哨,一脸窃笑,问我,“梅朵,你们汉地的,像他们俩这个模样的叫什么呢?”
“好了月光,你要比赛了。”
又进入马术的第三场,“抓哈达”。平整的草地上早是摆上一条条洁白的哈达。哈达两头都系有口香糖和雪碧瓶子。骑手们只在火枪的鸣响中呼出大马。一个个弯腰拖地抓哈达。大马在疯狂的喝彩声中惊奔疾驰,很多骑手还没来得及折身拖地,惊马已经奔出目标之外。只有三五个身手敏捷的高手抓住哈达。
第一个抓起哈达的人舞动着哈达在赛场上“啊呵啊呵”大叫,众多姑娘朝他高喊,“东月!东月!”
我才看到,月光手里抓上哈达了。他高高举过哈达,开始抛出来。兴奋的青年,举止间佯装得漫无目标,哈达却充满情意地在空中抖动,然后即以一种悠扬而坚定的姿态,落进我的怀里。
我有些慌乱地抓起哈达,不知如何是好。多农喇嘛却趁此直起腰身,朝着我神色庄重地说,“扎西德勒汉姑娘,神灵把对你的照应从天而降,你是有褔的了——马赛上第一条吉祥的哈达落在你的手里,它把神灵的福祉降与你了!”
喇嘛的声音很响亮,且高亢有力。整片赛场因此掌声雷动。在一片欢呼声中,喇嘛揭开我们学校为草原人准备的食物:麻花,糖果,饼干,糕点,口香糖。我忙着一包包拆开。喇嘛则大把大把地向人群抛撒,一边大声招呼牧民,“乡亲们,这些礼物都是好心的汉地人赠送的。现在,他们的好心姑娘也来到我们草原,是为我们的没有阿爸阿妈的娃娃做些事情。所以你们谁家收留了这样的娃娃,都可以送过来。我家的碉楼,今后就是娃娃们的家了。娃娃们将来的生活和学习,都由我供养。教学方面就拜托我们好心的梅朵姑娘。她是一位有着多多学问的姑娘,比我的学问还要多呢。你们尽管放心地把娃娃们交给她吧。”
一些领到食物的牧民非常感动。月光家邻居登巴主动上前提供线索,说东边草原上他们家有个远亲,收留有两个孤儿,不久他会带领我们去寻找。一个牧民赶上前问多农喇嘛,“那送入您家碉楼后,将来到青稞成熟的季节,娃娃们会不会放假?可不可以回去帮忙收割庄稼呢?”
多农喇嘛往他手里塞进一包食物,说,“当然没问题。我们会给娃娃们定时放假的,农忙时都会回家帮忙。”
那牧民听到喇嘛这样的话,放心下来,说好吧,我们的一个没有阿爸阿妈的侄儿明天会送进你的碉楼里去。
这个牧民与多农喇嘛的一番对话过后,就有更多的牧民在领到食物的同时给我们提供线索了。
蒋央你看,多农喇嘛不但心地善良,也是个充满智慧的人。草原上有这样的喇嘛,对于孩子真是莫大的福气。此时我心里对喇嘛也充满感激。确切来说,是我在帮助草原,也是草原在实现我的梦想,延续父亲和阿灵的志愿。
一场马赛过后,我们竟然一下子收进了十多个娃娃。
都不过阿嘎一般大小的。一半是孤儿,一半是遗弃子。他们先前基本都是寄居在亲戚家里。像东边草原上的孤儿米拉,还曾被亲戚冒名顶替进过镇上公办学校读书的。但是学校一放虫草假,他即溜了。草原宽广无边,山高路远,公办学校老师们精力有限,寻找极其不易。而草原上很多家庭对孩子读书抱有抵抗心理。一些牧民家牦牛多,需要人看守,孩子不但不送学校,还会弄些花样与学校周旋。公办学校很无奈,招收不到学生,就一级一级下达任务。县里给乡里指标,一学年必须招收多少人。乡里就给草场指标。但落实到户,却做成了“买卖名额”。牛数众多的富人家不想送出孩子,指标下达后他们即花钱请牛数少的穷人家娃娃顶替上学。穷人家得钱后,放出娃娃。但也只是个幌儿,报了名,入了学,达上名额后糊弄一阵子,不久就偷偷跑了。所以说现在我们虽然收进一些娃娃,但今后的教育工作并不会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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