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一旁的总管太监阮吉祥笑眯眯地拍了两下巴掌,雕了双格如意纹的宫门被推开,一个年轻人扬着一张再灿烂不过的笑脸大步迈了进来。
那人穿了一身西山大营普通军士的青色薄甲,摘了盔帽之后露出的面容更加俊秀文雅气质从容,虽然身形瘦削但是行动间透露着一股子青年人特有的矫健。他一进来就大礼伏跪于地上,朗声道:“儿臣恭祝母后千秋长寿,暮暮岁岁有今朝!”
张皇后简直又惊又喜,脸颊上的泪水还没有干就又淌了下来,“昉儿,这半年你到底到哪里去了?你父皇说你跟着西山大营指挥使裴青去见习了,我一直担心来着。你怎么好似有些变了,半年未见竟然长结实了不少!”
齐王应昉就朗声笑道:“儿臣出了京城的大门,才知道这世间有多大。裴指挥使和傅乡君一样都是极好的人,我学了很多的东西。我还去了青州,特意去拜见了吴起廉老太医和他的夫人。我十岁那年幸得他们夫妻援手,才能活蹦乱跳地活到现在。吴夫人还给我检查了身子,说我已经尽好了,以后骑马射箭都不妨害了。”
张皇后的脑袋让好消息砸得嗡嗡作响,“什么已经尽好了,还有十岁那年幸得援手,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件事?”
皇帝极为畅意地展眉一笑,“吴起廉为人方正医术过人,他的夫人更是天纵奇才。昉儿自幼因胎里带来的心疾一直身子不行,他十岁那年一度体虚得不能起身。我怕你忧心,就借口将他拘在乾清宫读书,其实是请了吴氏夫妻悄然进京,二人联手给他做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诊治。打那之后,昉儿的身子骨才一点一点地慢慢好起来。”
张皇后猛地转过头,仿佛不认识一样仔细地打量幼子。
怀这孩子的时候适逢太子应昶自尽身亡,她拼着一口心气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安好。但是忧愤郁积难舒,从这孩子生下来的那天起,无数人都说他不能顺利长成。那时她几乎是绝望地抚养着这个孩子,希望他每一天都快快乐乐的,因为每一天都可能是这个孩子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天。
屋子里的光线充足,齐王应昉站在暗红地缠枝莲纹的织锦地毯正中间,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的康健,面上那股时常萦绕的病郁之气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年青人特有的勃勃朝气。一股子精气神充盈着肌理,使得素以文弱著称的四皇子像换了一个人。
张皇后喃喃道:“为着你不经我同意把这孩子拘着,整整三个月不让我们母子见面,我几乎要把乾清宫的大门敲烂。原来自那时起,你就……”
皇帝握住她的手,难得地开口解释道:“朕不愿意你再受殇子之痛,其实这些年以来吴起廉每年都有两个月隐居在京城,针对昉儿的身子下方子。宫中御医开的方子都是给外人看的,所以昉儿在慢慢地好转才没有人发觉。前一向,他用了吴起廉最后一剂汤药,朕第二天就把他送到裴青那里操练。这才半年的时间,看看这孩子的变化多大!”
张皇后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世人都晓得四皇子身子弱,所以一向都不怎么招人注意。秦王和晋王之间斗得跟乌鸡眼似的,却从来没来找过这个小弟弟的麻烦。原来,这竟是帝王使出的一道障眼法吗?她知道,皇帝面上和煦骨子里却是极为刚愎自负的,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地护着病弱的儿子,只怕是真心痛惜这个孩子!
应昉仿若没看见这对帝后的争执,眉目温和地道:“我小时候就看见母后每每为了我的病痛伤神,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不管多苦的药多痛的针我都敢去抗。母后不要怪责父皇,十岁那年的诊治是我央求父皇不要告诉您的,就是怕身子万一不能彻底好转母后又要失望。”
将将长成的青年不急不躁温文儒雅,“父皇特特请了傅乡君当我的骑射师傅,我学了很多有用的东西。她虽是一介女子却性情豪爽气度过人,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景致。还说一个人好不容易来世上,一定不能辜负自己的一双眼睛。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也许就能找到解决的法子!”
毕竟尚有些孩子心性,应肪说得眉飞色舞,“在西山大营里,我换了名字扮作裴大人的亲兵,跟那些普通兵卒一样操练一样睡大通铺,还在一个锅里吃饭。开始只能吃一碗,现在能吃三碗。因为骑射过人不久就升任了什长,现今我也是个对国家有用之人!”
皇帝让儿子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你骑射上的天分应该随朕,当年朕年青时也是只练习了三个月就射得有模有样,第一次狩猎就射杀一头梅花鹿。你身子好转之后朕就想好好磨炼你,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就建议让你到西山大营去。还说在裴青底下当兵,就是个朽木他也能雕出花来。他向来稳妥细心,果然名不虚传……”
张皇后看着明显结实了的儿子欢喜得直落泪,转头吩咐道:“那两个孩子我一看就是个好的,昉儿交给他们夫妻俩,我再没有不放心的。前儿我宫里得了十匹安南进贡的香云纱,派人送去给傅乡君,叫她没事时进宫陪我说说话。还有我听说她的两个孩儿也长得好,抱进来让我瞧瞧!”
应昉忙上前揽差事,“论起来傅乡君才是我的正经师傅,母后不若派我去传话,我正好和裴大人一起回大营!”
张皇后脸上笑意立时凝住流露不舍,“做甚要这般着急,连一晚都不能多呆吗?”
应昉啼笑皆非,“我是奉命陪裴大人到兵部办差,就因为今日是母后的生辰才被特批了半天假。裴大人自个都不敢多耽搁,我如何能越过他去。母后千万莫提我是皇子之类的话,西山大营里人人都当我是个小兵,裴大人不好为我坏了规矩。”
张皇后心头高兴自然好说话,闻言嗔怪道:“你这孩子竟如此埋汰我,只要知道你好好的,我就比吃了仙丹还高兴,我晓得军中自有规矩。不过话说回来你在营中捱得住吗,要不你再等会我派宫人给你收拾些衣物吃食?你从小金堆玉砌地长大,真的吃得了这个苦?”
应昉一挺胸膛,“母后怎么如此小看孩儿,才跟你说我升任了什长,你这可是在扯我的后腿!”
张皇后实在忍俊不禁轻捶了幼子一下,才惊觉这孩子的个头比自己都高了。想起昔日的种种不易泪水几乎又要淌下来。应昉装做没有注意恭敬跪下叩头,这才笑嘻嘻地告退。
大太监阮吉祥领命送应昉出去,在回廊上就见这位皇子忽然停下,回转身子望着入夜后的宫城。良久才听他轻叹了一声淡淡吩咐道:“这么多年母后实在不易,日后若无大事不要去烦扰她。即便有些人淘气不听招呼,阮大伴能够私下解决的就尽量解决,不能解决就先拖着,等我从军中回来再说,千万莫要让我母后劳神乏力!”
宫中还有什么人会淘气不听招呼,需要皇子亲自出面解决?
阮吉祥忽地打了个冷噤,要说在今天之前皇帝的心思还高深莫测,那今晚坤宁宫的一场大戏已经让大家明白帝王真正的意愿。于是,乾清宫大太监的腰身弯得不能再弯,声音柔得不能再柔,小意地将八角宫灯往四皇子面前照了照路,低低地应了个“是”。
应昉微微一笑快步走出坤宁宫的大门,一小队穿着西山大营服饰的军士迅速将他拱卫在中间,不过片刻工夫就出了东华门。
自那日所谓的庚申之变后,宫城一直由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的军士轮流值守。所以这一队人的离开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自明日起换防的就是经过大力整饬的骁骑卫和神武卫,经过这轮淘换,皇帝已经重新将上值十二卫牢牢地抓在手里。
坤宁宫内的张皇后转身将皇帝重新打量了好几遍后,才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皇帝负手望着宫外层层叠瓦灯火阑珊,气定神闲地悠然一笑,“你还看不出来吗,联已决意立昉儿为储君。待他在外头历练完毕,将身子养结实眼界养宽泛,联就可以将这片大好江山完整地交予他!”
张皇后惊疑不定,良久才缓缓摇头,“昉儿从小就心思单纯,向来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他的志向是游历天下。他曾无数次给我说过,想走出宫门到外头看看海有多宽沙漠有多广,他不会甘愿禁锢在这片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宫墙内!”
皇帝微笑道:“昉儿比你想象得要坚强,他十岁那年发病几乎过不了那个坎。朕问他,愿不愿意赌上一切放手一搏。赢了就可以健康活下去,输了就什么也没有!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经吴太医之手病好之后就可以长久陪伴母亲,若是不治至多二十岁就会没了。他不过想了半刻钟,就决定让吴起廉夫妇诊治,那时他很吃了些苦头……”
张皇后泪水都要掉下来了,一脸的柔弱彷徨,“那孩子从小就心善,可一国储君哪里是这般易当的。当年昶儿已经二十岁了,都还是陷入阴诡之计当中不能自救,徒然让亲者痛仇者快。如今……秦王晋王都大了,论起心智手段昉儿还差得太远!”
皇帝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僵直的身子拥入怀中温声道:“还有朕,只要有三年的时间,朕一定可以将昉儿培养成最合格的储君,他一定会比父辈们更加出色。因为朕已经将前面的道路铺平,因为他够聪明,果敢,仁慈……”
张皇后伏在暌违许久的的丈夫怀中,哭得几乎不能自抑。皇帝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心满意足地感叹道:“百年之后你我是要同陵共穴的,朕说过的话一定做数,唯有皇后嫡出的皇子才配储君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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