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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米(2)
我一个都瞧不上。
你尽管骂我平庸好了,我无所谓。
如果平庸能换来快乐,平庸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财富。
可是,我真的快乐吗?老实说,我越来越无法快乐。我的快乐丢掉了。其实我从来就没快乐过,以前的那点可怜的快乐,是我从夹缝里抠出来的,现在,那夹缝也被堵死了。到底是在哪一点上发生了差错?想来想去,怪不着爸,也怪不着成谷、小夭、成豆,同样怪不着苗青。怪我自己越来越不会做梦了。梦幻使人产生对宇宙的信心。一个世界在我们的梦想中形成,这是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这个梦幻的世界向我们揭示出在这属于我们的天地宇宙中,拓展我们的存在空间的可能性。……我们在任何梦想的深处都能找到使一切深化的存在,一种持久的存在。可我不大会做梦了,我梦想存在的依据——我的那些书,被苗青烧得所剩无几了。
这么说来,我还是要怪他们的。是他们合伙葬送了我梦想的天地。
才到半夜呢,睡觉吧,想这些干嘛。
哪里睡得着呀。苗青踏着时间的尸体下地去了,我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吗?不能。我能看书吗?更不能。如果苗青倒转身来发现我在睡觉,她会继续不理我;如果发现我在看书,那就完蛋了,她会把我连同书一起火化的。
我无所作为,除了也跟着下地去。
世道就是这样被弄乱的。当一部分人被迫屈从的时候,不是让世道秩序化了,而是弄乱了。
起来吧,踏着时间的尸体,下地去。
……母亲啊,我现在一肩扛锄头,一肩扛锨,正站在你的坟前。我要从这条路走过去,一直走到榆大田。苗青一定在榆大田瞎忙。她疯了。你的二儿媳妇疯了。总有一天,她会把我也逼疯的。可是我没有错,我只是感到寂寞。如果早知寂寞会把生活弄乱套,我就不该疑心你当年是不是真的死了。是你让我寂寞的。三十年过去了,你不会跟我说话,更不会拯救我。我想在书里获得拯救,但他们不让我们看书了。生活追着我跑。生活本身就是个疯子!
黑色是夜晚的命运。
我是从远古走来的流浪汉,一直穿行在黑色的命运里。
母亲啊!
母亲啊!
啪——
夜晚炸开了,随后又合拢了。
前方出现一团磷火。那是谁在为我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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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1)
三个儿子,两个成了懒汉。只有你成谷才像我。你吸取了我和你妈的优点。你不要揪住那件事不放。谁都会犯错误,谁都会怀疑。你遇到那种情况,照样会怀疑。不过现在我不怀疑了,三兄弟当中,好像只有你才是我的亲骨血。你和小夭奔前程去吧,我高兴你们这样做。要是没有你们,我恐怕早就死了,分家不久后我就气死了。棺材我也不要,我就从你们妈那龇牙裂嘴的坟缝里钻进去得啦。我不是责怪你,要责怪,我也只能责怪自己,或者将你们几兄弟一同责怪。你们妈死得太早了,没尽到哺育你们的责任,她只配享受那样的坟。我是气那两兄弟呀。
成米昨天又跟苗青打架了。自从你们在堰塘里放了鱼苗,他们打架的次数就更多了。昨天,他们是在地里打的,我在那块地上头的松林里拾柴,听得清清楚楚,看得也清清楚楚。苗青说地里的草像球毛一样,割了又长。成米说他的球毛从来也没割过,不知道割了还长不长。我还以为他们是开玩笑呢——他们的声音的确像开玩笑,两人边说还边嘻嘻哈哈的,我正准备避开,又听到苗青说了一句:“现在是给自己干活,给自己干活就不能像给大家干活那样拖拖拉拉。”成米回了句啥我没听清,成米的话音一落,两人突然对骂起来,尽是些牛也踩不烂的话。接着就打。这一次是苗青先出手。她两只手又黑又深的指甲同时扎进成米的手背,“卟”的一声剐下去,成米的手背上就是一条条白印子,像县城里的马路;白印子随即变成红印子,血管像长高了一截。成米手一扬,血就飞出去,扑在苗青的脸上。苗青牵起衣襟擦脸的时候,成米的拳头到了,打得她飞出几米远,头差点磕在插进土里的锨刃上。苗青蠕动许久才哭叫出来。哭出来就好了,证明没出大事。可怜啦,男人哪兴这么打女人啦。男人打了女人,男人是要后悔的。
再说成豆,他是中了邪么,前天晚上在广汉家打牌,竟然一夜不归。天亮后我去叫他,差点把我气得吐血。——牌局已经散伙了,成豆正跟广汉睡在一张床上呢!十年来,我是第一次进广汉的屋,听说村里有人一辈子没进过广汉的屋,谁敢进哪,站在门外几丈远,就闻到一股恶臭,比牲口棚里的臭气还要熏人;这么说其实不对,牲口棚里的臭气闻起来亲热,广汉屋里的臭气,不是让你闻,而是朝你锥。我不晓得那些赌徒是怎么闻惯的,是怎么熬过来的。进屋去坐一下也要像潜水那样憋住气,更不要说跟他一床睡了。他铺盖上的虼蚤血,淹得死一头大黄牯,成豆还跟他笼在一床铺盖里呢,这个没成色的东西!
话说回来,成豆的懒跟成米的懒不一样。成米是天生的,成豆不是。成豆心里苦啊。他本来可以念大学……我又说老话题上了。不说老话题,就说眼下,三十好几的人,还没个女人陪着,怎么不苦。再勤快的人,心里一苦,做啥也不成啥,——没心思啊。他只有去找乐子,只有去熬夜,只有去跟村里最不成器的家伙一床睡觉,他才能忘记那些苦。他不知道苦可以忘记,却不能抹去。他更不知道有些药是毒药,治不好自己的伤,还要在伤口上抹盐。广汉就是毒药,是这村里的鸦片……
“怪自己的人不争气,不要骂人家,”成谷说,“我当年也是过了三十还没找到女人,可是我没去吸广汉那根鸦片。”
我能说什么呢。我看他一眼,他还过来的眼光比我的还硬。我能说什么呢。
“说来说去,爸还是心痛幺儿。”小夭笑着说。
我也笑。小夭说这话没有恶意。我能不心痛他吗,你们妈死的时候,他才二十天呢。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话又对又不对。皇帝爱长子,不是爱长子本身,而是爱江山,他的江山需要长子继承;其实那不是爱,而是需要。百姓爱幺儿就更含糊。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也割舍不下的。我的三个儿子,我谁不爱呀。我爱成豆是实情,可我也爱你们。我经常提到他,是觉得他比你们可怜。他才二十天就没妈了,你们说这可怜不可怜。要是他顺顺利利地成长,我也想得通,事实恰恰不是这样。我开始以为他活不出来,没想到他活出来了,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他的福在哪里?一块本是大学生的料,却只有跟我们一样,被捆在土巴上!要是他身体强壮也好,可你们看他那个瘦,脸像草鞋鼻梁那么窄,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脸颊上还冒出青筋。这不是人的瘦法。成米总说他是打牌熬夜熬瘦的,我就不安逸他这句话。广汉比他熬得厉害,吃得也比他孬,可广汉红头花色,一点也不瘦。
山坡(2)
小夭还不知道,成豆被开水烫过三次,两岁一次,三岁一次,四岁一次,每一次都是腊月尾,棉衣棉裤脱下来的时候,皮子就粘在上面,身上红艳艳的,像刚剥了皮的兔子,吓得死人。一烫,正月间的汤圆就吃不成了;汤圆是发物,吃了伤口长不拢。小夭你看成豆大热天也穿长裤,从不穿短袖衬衫,因为他的疤痕都留在两条手臂和两条腿上了。要说他是怎么遭烫的,成谷你清楚吧,三次都是成米洗脚,把水烧得煮天暴地,倒进洗脚盆,又来慢慢等水凉。他就是这样的贱脾气,柴不是他砍的,就不知道爱惜。那时候点煤油灯,不像现在有电灯,火堂里生火的时候,煤油灯也不点,脚盆放在黑暗处,隔上几分钟,大人也忘记了黑暗处有个装了开水的脚盆,小孩都爱到处跑,成豆被开水盆一绊,就倒下去了,倒进开水盆里了,他就这样被烫了。幸好他的手掌手背上没留下疤痕,要不然,他要遮丑,怕只有一年四季戴手套了;要是脸上留下疤痕,就只有一年四季戴面罩了。他留下的疤村里人也不知道,如果成米没说出去,苗青也不会知道,小夭你不要传,传出去,他就更莫想找到女人了。他本来可以考上大学……我这老不死的,怎么总是提到这件事?……他受了这么多苦,我不心痛他,行吗?
“爸,别的就不要说了,现在关键是想法给他找个女人。”
小夭啊,爸正是这话呢。他没找到女人,我想死也没资格呀。
成谷喷了一声响鼻说:“他找不到女人,多半怪他自己。他总是说他不相信爱情。你可以不相信爱情,法律也没规定你一定要相信爱情,但是你总得相信女人吧?女人也不相信,他就只好打光棍了。”
放你妈的屁!谁说他只好打光棍?我看你是在跟成米学了。你们反正已经分家了,反正把我和成豆两个包袱扔出去了,就不再管我们了,更不把我的事当成事了。这世间的人,谁没有个口头禅?凡是人都有个口头禅的,不相信爱情只是成豆的口头禅。你成谷不也有口头禅吗?你说没人记得你的功劳,还说为这个家卖命不值,未必你真这么想?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么想,你明白我记得你的功劳,虽然你说为这个家卖命不值,可分家之前,你跟我一样,辛辛苦苦地为家里挣生活。你口上那么说,心里并没那么想。人心是相通的,成豆虽然那么说,他就真那么想了?他是个爱面子的人,他那么说是给自己找不到女人寻个台阶下。你掂量掂量,看我说得对不对。再说,他啥时候说过不相信女人的话?他没那么说,你帮他说了,还下结论说他只好打光棍,不是成心气死我?你不要喷响鼻,喷也白喷。你是在跟成米学了。你比成米还有资格踏屑成豆,大房子起来了,包了堰塘养鱼赚钱了,你的日子鲜鲜亮亮的,当然有资格踏屑成豆了。
“为了跟你的成豆扯平,你总不至于让我把小夭离了,也打光棍吧?”
光棍来光棍去,老子听不得这话。我能够摸黑干活就摸黑干活,我不想见光,我剔树丫也不会剔光,砍柴山也不会砍光,我就是见不得那个“光”字!
“那我们把房子掀了算了,把堰塘还给社里算了,要不然,你心里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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