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谷说,如果明天还分不下去,就打乱了重来。他把那个“乱”字说得很重,像从米饭里拈出的一颗石子。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是个小滑头,什么鬼主意都想得出来。但是,他休想打我的主意!
路
有的路通到山外,有的路直达山顶,有的路探向谷口,有的路连到地头。总之,路把人们引到想去的地方。可是,他们为什么想去这里而不去那里?我不知道,人类自己也不清楚,或者说很少有人清楚。路纵横交织,多得连数字也装不下,可白天黑夜,路上都挤满了行人和车辆,他们为什么来?要去哪里?一个旁观者无法说清,因为当事人往往也是糊涂的。虽然人类自己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在如蚁的人群中,我看不见利,只看见为利而动的心,那些心急促地跳动着,如一头疲劳过度的老马。它的主人从不懂得怜惜,只知道驱赶,待到某一天,心彻底死亡,为心支配的躯壳轰然倒地,才明白一切都是枉然。
我很难发现真正的生动。只在偶尔之间,生动才会如电光石火。那是有人发现了身边苦难的时候。每一个人身边都有许许多多的苦难,自古及今,莫不如此,因为与己无关,就极少有人愿意注意它们。大家都被宣扬出来的富贵生活急昏了头,跌跌撞撞地要追赶,要超越。在这场拼体力拼奸诈的赛跑中,霉烂的灵魂扔得遍地都是。那些灵魂在彼此说谎,并企图在谎言中而不是在真理和正义中获救,
路和粮食一样,饥饿者吃粮食,是对粮食的报偿,饕餮者吃粮食,是对粮食的羞辱;有德者上路,是对路的奖励,无德者上路,是对路的糟蹋。可是我们这些路啊,太可怜了,我们不仅要承载腐烂的灵魂,还被人类的欲望牵引,把他们引向战争,引向屠杀,引向强奸,引向阴谋和虚伪,还有可能被强行踩踏出来,而踩踏者仅仅为了去树林里拉一泡屎……
人类开辟了那么多路,都希望路把他们带到想去的地方,但是,人类如果不修炼自己的德行,路也会迷途,到最后,留给他们的,就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卡桑德拉大桥。那座桥早已废置不用,列车开上去,唯一的出路就是桥断、车毁、人亡。
其实,我不该发表这么多议论,没有人惹着我,我也不招惹别人。我是一条特殊的路。我从山坡家的门槛下出发,一直连到五妹的坟前。几十年来,只有山坡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我身上走来走去,他的几个儿子,只有祭祀的时候才踏上我的脊背。
作为通向一座孤坟的路,我应该学会沉默。
五妹(1)
剥蚀我棺材和皮肉的蛆虫早已经离开了我,从地底下爬过去,寻觅另一具死尸。现在,我只剩下不够完整的骨头了。这没关系,因为土地已经成为我的骨肉和血液。我没有死。世上本不存在死亡,只有活着,无休无止地活着,孤独而忧伤地活着。能动能走的活人,为将来活,像我这种,包裹在土地的胎衣中,风吹不进来,太阳照不进来,寒冰冻不着我,野火烧不着我,失了群的孤雁引不出我的眼泪,呱呱叫的老鹰吓不破我的美梦,得了狂犬病的疯狗也追不上我的脚步。这样,我就不必为将来担忧。我没有将来。我是那些活人的将来。
如果我不回忆就好了,不回忆,我就能得到干净彻底的休息,可是,母亲生下我,就是让我受累的,我由活人变成死尸,由死尸变成另一种物质,都不能卸下肩上的轭。
我是母亲生下的第五个孩子,我之后,母亲又生下四个,但最终活出来的,只有我和一个比我长两岁的哥哥。妈把她顽强的生育能力遗传给了我,如果不是半途中阴差阳错,我还可以继续生下去。
我三岁的时候,爸参加了军队。那时候时局混乱,连我妈也不知道他参加的是红军还是白军,反正是他们中的一支,反正爸不是扛着锄头和猎枪,也不是在山窝子里一边种地一边放冷枪的土匪。爸不像卫老婆婆的丈夫那么恋家,他出去就没回来过,后来队伍开走了,妈去他们打过仗的山峁上察看,没看出爸的脚印子,也就回来了,不再记挂他了。再过些年,有人说爸做了大官,另娶了太太,妈把花针在头皮上使劲刮了几下,又低头绣胸前的莲花。我们没法证实那些传言是否真实,因为有人说爸在北京,有人说在台湾,都是天荒地远的路程。但我看得出来,这传言一直在妈的心里活着,跟着她一起衰老。她活了九十多岁,我死之后,她还活了些年。她当了六十多年寡妇。这六十多年寡妇生活,就靠一个传言支撑。
妈的刚韧和孤独,像一条决堤的河,把我和哥都卷进去了。哥忍受不了孤独的浸泡,于是疯了。我死之后,他说什么也要把棺材借给我使用。他生怕山坡买木料重新打造棺材。那会耽误时间,使事情复杂化。
我并没有死。
有四个人看出我没有死。首先是卫老婆婆。山坡玩着我的脖子哭丧的时候,卫老婆婆就知道我还活着。人死之前,都要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口气咽得很重,喉咙会发出囫囵一声钝响,卫老婆婆的耳朵比兔子的耳朵还灵,她听得出这声音。可我没有发出这声音。她知道我还活着,只是不告诉山坡。
第二个知道我没死的是朱氏。那天夜里,卫老婆婆离去之后,朱氏钻进了堂屋,看到我伸直双腿平躺在门板上,她对我说:“起来,咱俩吵一架,这次我让你,一定让你吵赢。”见我不回话,她笑了起来,像岩鹰抓到猎物时的笑声,枯涩,邪恶。接着她哭了。绝望地哭。她失去了一个吵架的对手。她就为这个哭。鸡叫二遍的时候,她从怀中摸出了墨斗。这墨斗是她从五丈那里借来的。五丈借给她的时候,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她把墨斗线从我脸上弹过,我下世就只能变成牛。她把墨斗线前面的铁锥子往门板上一扎,拈线的时候,无意间碰到我的脸。我的脸是热的,她感觉到了。她抓起墨斗就跑,这个胆小的女人,还想跟我吵架呢。
第三个是五丈。第二天一早,朱氏把墨斗还给他之后,他特意来看了我。经墨斗弹过的死人,脸上会出现一条青疙瘩,据说只有木匠才看得出来。我的脸上没有青疙瘩,五丈估计朱氏没做对,阴悄悄地到她家过问,朱氏老老实实给他讲了,说我没有死。他们结成同盟,谁也不告诉。把我放进哥的棺材后,五丈迫不及待地合上了盖子,成米本来怀疑我是否真的死去,可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再说,五丈也没给他时间。
第四个知道我没死的就是我哥了。他是凭疯子的直觉判断出来的。几个人中,最怕我活过来的是哥,他知道我受苦。他心疼我。但他毕竟是疯子,他也不想想,我死之后,山坡能行吗?
。。
五妹(2)
山坡呀,这个不长脑壳的家伙,他只顾悲伤,不管这悲伤有没有理由。他抱着我脖子哭的时候,我的心在告诉他,说我没有死,可他听不见,他抢在卫老婆婆之前哭了自己的亲人,他为此感到踏实。那时候,他只愿意听到自己的哭声,也只能听见自己的哭声。此后的时间,我都一直在对他说我没有死。卫老婆婆和朱氏相继到堂屋来后,我更大声地向他传递我没死的信息,但是,悲伤蒙蔽了他的耳朵。
棺盖合上之前,我是多么害怕呀!我听见了成豆的哭声,他正等着我喂奶,他只有二十天,生下他不久,我就生病,没好好给他喂奶,使他瘦得像一把挂面,我怎么能抛弃他呢!再说,我根本就没作好死的准备,这种强加给我的命运,使我无法接受。
没有人知道,那时候——也就是五丈吆喝人把棺盖抬上来的时候,我在向他求情。我向五丈求情,还向卫老婆婆和朱氏求情。我认输了。可是,他们已经铁了心,要合谋将我置于死地。我没有生还的可能了。我不向我哥求情,因为他是疯子,他根本分不清死与活的界限。
棺盖还没合严,留下一丝缝隙的时候,我听见山坡在问:“墓坑挖好了吗?”天啦,这墓坑不是埋别人,而是埋我。绝望刺激了我,我大叫一声,我说:“啊!”我是真的活过来了,那一声惨叫,差点震破了我的耳膜。可人声嘈杂,加上能传出我声音的空气也被隔绝了,除了站在棺材边的五丈,没有人听到。他立即把棺盖合拢,而且夸张地扬着铁锤,响亮而迅速地钉上木钉。他就这样掐断了我与生的最后一丝联系。
我还没死,面临死亡的现实使我异常清醒,我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看不到活人的脸,我多么孤独!五丈、朱氏和卫老婆婆都不知道,这时候,连他们也是我的亲人。所有的活人都是我的亲人。但他们不要我。我是多么孤独。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听到了成豆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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