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快近年关,陡然冷了许多。谢宁穿过梅园的拱门,手里揣着汤婆子,披了一件百花褶长领斗篷,整张小脸都快隐在帽沿上的毛绒下了。云裳在一旁撑着伞,细雪就落在绣着红梅的伞面上。
穿过几座假山、亭台,就到了常老太君的般若阁。今早谢宁起身不久,丫鬟翠英就来了,说是新进府了些锦州的好料子,老太君让各房的夫人、姑娘们去她那儿挑些自己喜欢的,裁几件新衣裳,顺道阖家女眷们也一起用个早膳。谢宁这才领了云裳过来。
般若阁修得有些偏僻,像是从翠竹林里劈开了一道口子,这两层高的楼阁就嵌了进去。飞檐勾起一个流畅的弧度,屋顶左右立着一尊石刻的笑弥勒。
谢宁她们到的不早不晚,云裳收了伞,规矩地立在一旁。看门的丫鬟撩开了门口的翡翠珠帘,谢宁移步进去后,便有婆子来替她宽下斗篷。屋里地龙烧得正旺,将寒气都阻隔在外。
她刚刚进门,座席上便有不少夫人、姑娘偏过头瞧她,只是这回不善的目光明显少了很多,或者说是她们刻意收敛了起来。她没有多想,径直去寻了个位置坐下。
她左边坐的是七姑娘周熹容,穿着鹅黄色蝶花袄裙,很是乖巧地问道:“听闻前些日子二嫂嫂身子不适,近日可有好些了?”
谢宁偏过头,礼貌地回着:“妹妹有心了,多亏大夫医术高明,还有祖母送来的补品养身,我现下已无大碍了。”
“嫂嫂没事便好。”周熹容笑了笑,面颊上就露出两个讨喜的梨涡。她正要再寒暄几句,忽地眉眼微动,转而冲谢宁颔首致意,便低头喝茶了。
谢宁本也正要取茶杯,鼻尖倒是传来一阵熟悉的脂粉香,她偏过头就见着周玉容站在旁边。
她照例穿得最是繁复华贵,枣红色长衫裙搭着织锦比甲,只是腿脚似乎不便,细看能瞧出走路有些别扭,连发髻上的翠玉钗都跟着轻晃。见着谢宁,她面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旋即又换上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位置都是辈分排的,所以她径直就坐到了谢宁和周熹容中间。
“二嫂嫂安好。”她这声招呼打得是心不甘情不愿,活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谢宁抿了抿茶,出于礼貌问了句:“四妹妹膝上可是着凉了?天寒,可要仔细些身子。”
冬日里寒腿倒是常见的事,身子骨差一些的常常会如此。她也就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四周的气氛瞬间微妙了起来,连带着那些人看向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惊讶。
平日里瞧着像个好拿捏的,不成想竟是个这般会面不改色踩人痛脚的。
谢宁不知发生了什么,刚刚放下茶杯,就见得周玉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面上慢慢涌上血色。她像是气得不轻,连下颌骨都在打颤了。
周显恩前脚逼她去佛堂跪着,后脚谢宁还嫌不够解气,竟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给她难堪。这夫妻俩一唱一和,合起伙来欺负人!
谢宁的眼神有些疑惑,实在没摸清楚周玉容又是为何动怒了。她只是见她腿脚发颤,顺道关心她两句。
对上谢宁无辜又茫然的眼神,周玉容噌的一下热血倒灌,差点就要摔杯子骂人了,这世上怎么能有如此会装模作样的人?
她气得胸膛都剧烈地起伏,张着嘴哆嗦着:“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反倒是旁边有人噗呲笑出了声。
谢宁转过眼,就见得六姑娘周雪容拢了拢身上的彩色披帛,狭长的丹凤眼一挑,娇媚地开口:“二嫂嫂不必担心,四姐虽是为了给你祈福,在佛堂跪了整整两日,可那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她啧了啧,又转脸对向周玉容,樱红的唇瓣轻启:“四姐你可真是懂事又听话,对二哥、二嫂这般孝敬。拜了两日,二嫂果真病愈了。我瞧着你不如再去多跪几日,求着菩萨让你走路不打颤。”
她刚刚说完,就捏着帕子掩嘴笑了起来,极尽畅快。
谢宁愣了愣,周玉容为她跪佛堂?可这事她是毫不知情地。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她勉强扯了扯笑:“劳为妹妹有心,这倒是折煞我了。”
旁边的周玉容是再也忍不住了怒火了,谢宁有周显恩护着,她也不敢去轻易招惹。她转而目露怨毒地看着周雪容,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我自是敬爱兄嫂,哪像有些没教养的东西,长幼尊卑都分不清。”
周雪容也不恼,反而扬起下巴,掩嘴轻笑:“四姐说的极是,论起孝敬,可就数你一顶一了,大冷天的,佛堂跪着可不好受吧?”
“周雪容你……”周玉容正要发难,上座就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咳嗽声,她瞬间像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冷水,硬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周雪容也收起了得意的笑,冲她冷哼了一声就转过脸了。
坐席上的常老太君面上依旧含笑,朗声道:“今儿个各房各家的女眷们是都来了,你们也别拘着了,用完膳了,待会儿咱们就一道去看料子。”
席下众人齐齐低眉应了声:“好”,也不管开头的小插曲,坐席闲谈,瞧着是其乐融融。谢宁没管旁边周玉容怨毒的眼神,只是不言不语地挑着菜吃,大有置身事外的意思。
周熹容也是一直装傻充愣,不管两个姐姐的针锋相对,只是暗中瞧了瞧谢宁一眼,随即她又低下了头,还慢悠悠地往嘴里送了一块糖饼。
到了退席的时候,谢宁随手挑了几块料子,不过大多都是给周显恩挑的。她原也是想给自己多挑几匹,奈何瞧着哪个花色都极衬他,不知不觉就给他挑了许多。
周玉容也不知道是怎么地转了性子,虽见着她就没有好脸色。到底没有来对她冷嘲热讽,也没有故意使绊子了。
回院子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件事。听她们的对话,这事像是和周显恩有关。可他为什么会去让周玉容跪佛堂?谢宁不敢想他会为了自己出头,可隐隐又忍不住那方面想,她觉得自己有些矛盾了。
她正想着,假山后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她一惊,吓得往后连退了好几步。一抬头就见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华服男子。宽额头,鹰钩鼻,面色蜡黄,发上抹了头油。许是因着太高了,稍微有些驼背。他就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谢宁,打量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不适。
这里是梅园的转角处,四周梅树、假山重叠,挡着视线。云裳也抱着布料先回去了,这会儿就她一个人。
谢宁侧了侧身子,低头道了声歉就要走了。可她刚刚行了一步,那男子就往她的方向挪动,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生得高大,站在她前面跟一座小山似的。
他搓了搓手,眯眼笑道:“二嫂嫂这么急是要去哪儿?怕你初来乍到的,对周家不熟悉,不如让显德送送你?”
他的尾音勾起,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轻浮。眼神肆无忌惮,活像虫子爬过脊背,让人一阵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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