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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第1页)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两千零一年前的今夜,一个伟大的生命诞生于伯利恒的马槽里,他一生孤单,受尽苦难,在众人的诅咒中升入天国。传说中,今夜他将向人间赐福。

其实所有的日子都一样,李良若有所思地说,年年春草绿,年年秋风起,生活从来没变过,只是我们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老了。

我没说话,转过头去看窗外无星无月的夜空。我的成都总是阴沉沉的,偶尔出一下太阳,那会是明天吗?

一九九二年的平安夜,李良约我和老大去教堂看上帝,据说弥撒做完了有圣餐吃。我们等到十二点,圣诗唱罢,圣徒们脱下白袍显露真身,天堂的大门咣啷关上,保安开始推推搡搡地往外赶人。教堂离学校很远,我们被上帝遗弃后无处可去,只好坐在教堂的大门前胡吹,一边哆嗦一边诅咒上帝。天快亮时老大拍拍屁股站起来,冲着铁门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恨恨地说:“向上帝致敬!阿门!”我和李良笑得满地打滚。

一九九四年,我和赵悦在校外的咖啡馆里依偎着等候福音,窗外风声呼啸,室内烛光朦胧,她脸色微红,双眼闪亮,对着我不停地笑。十二点到了,我搂过她来亲了一下,说许个愿吧,这个时候许的愿最灵了,上帝在看着呢。赵悦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她睁开眼睛,笑嘻嘻地告诉我:“我知道你要问我许的是什么愿,我就是不告诉你!”

一九九五年,一九九六年,一九九七年……记不起来了。生活的海面潮起潮落,总有一些日子让你或笑或哭,而另外一些,则沉沦在光阴的海底,永生永世不再浮起。在那些被遗忘的平安夜里,我曾感到过平安和幸福吗?

说起往事,我们都有点伤感,李良提议:“来,为我们的老大干一杯。”我默默地举起杯,李良说喝完喝完,老大在看着呢。

这些日子李良赔了不少,上周三收市前,仅仅半个小时,他就栽进去七十多万,听得我舌头抽筋,郑重向他建议:“期货这东西太悬了,你不如收手算了,我们一起搞点实业。”我在家里闲了一个多月,心里正慌着呢,如果能说动李良,开个中型的汽修厂,凭我的经营能力和关系,一定会赚钱。这事以前也跟他提过,他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心里明白,这就是他的正面答复了。如今的李良越来越高深,一举一动都含有深意。我摇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冰镇过的嘉士伯如此苦涩。

公司这个时候炒人简直是没有天理,找工作都没处找去。我给十几家公司寄了信,有的嫌我要价太高,有的说暂时没有空缺,愁得我唉声叹气,体重都轻了几公斤。老太太嫌我那天态度不好,也懒得搭理我,更是平添不少郁闷。

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玻璃屋酒吧的这种格局,人跟人挨得太近,放个屁都能引起隔座的胸腔共鸣。但李良特别钟爱这里,说它“很成都”,意思是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觉得安逸,我觉得是个习惯问题。生活不也这样吗?一点点微小的变动都会让我们痛苦不安。

夜深了,美女们一群群涌到身边,头发五彩缤纷,眼皮青蓝各异,大冬天的也不肯多穿件衣服,胸挺臀撅,看得人口水倾盆。

我正过眼瘾呢,李良悄悄地捅我一下,说那边有几个人死盯着他,看样子不像善类。我扭过头去,笑着说他们不是看上你了吧,话音未落,我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我看见董胖子正坐在不远处恶狠狠地瞪着我,目光绿油油的,像一头逡巡在村庄外等待择人而噬的狼。

我一想起那天的事情就忍不住笑。董胖子气得快哭了,空门大开,双拳紧握,像只大猩猩一样对我不断作势,不知是要打我还是要吓唬我。我冷冷地看着他,心想只要他敢动手,我就一脚踢断他的老二,我在系足球队踢过左前锋,有一个著名的凌空推射动作,估计龟儿子挡不了。董胖子比画了半天,脸色青得吓人,不过最终还是没敢伸手,他咬着牙“哼”了一声,像头公猪一样拱开门钻了进去,直到我领了保险手册离开,他也没露过面。

我隐隐约约感到有点害怕,不过想起董胖子平素的为人,又迅速放宽了心。董某据说从来没跟人打过架,白长了一副好身板。刚进公司时,他跟我自吹忠厚,说上小学时他们班个子最矮的都敢欺负他,“我有他两个重,一只手就能把他提起来,龟儿子愣是敢跳起来打我的脸!格老子,我气惨了,不过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以德服人嘛。”董胖子说。“以德服人”是电影《方世玉》中雷老虎的台词,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叫他“董老虎”。

他那桌坐了四五个人,其中一个我认识,姓刘,就是开换妻俱乐部的那家伙,一九九八年我们在一起坐了坐,他号称是“玩遍七区十二县美少妇”,绘声绘色地描绘各区少妇的优点:青羊骚,成华浪,武侯喜欢搞花样,要谈感情去锦江,金牛没钱莫想上。说得我口水吧嗒。他还鼓动赵大江去他那里玩,当然是带着老婆。

我跟李良说你放心吧,他们对你没什么兴趣,八成看上我了。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跟他开这种性意味浓郁的玩笑。李良倒没什么,笑眯眯地问我:“那你还不过去跟他们勾搭勾搭?”

他说得倒也对。我把心一横,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径直地朝董胖子他们走过去,几个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跟姓刘的点了点头,拍着董胖子的肩膀说幸会啊董总,走到哪儿都能看到你,来来来,干一杯!董胖子鼻孔里哼了一声,阴着脸端起杯,跟我碰了一下,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我正要离开,姓刘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急啥子嘛?还没跟我喝呢!”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些什么,极轻极快地,在心中一闪而过。不过看着刘某一脸欢笑,我也没往深里想。酒倒上后,他笑眯眯地问我:“听说你到处替我打广告,说我开了个换妻俱乐部?”

这事最早是董胖子告诉我的。刘某的语气听起来颇为不善,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自己都到处张扬,我替他打打广告又怎么了?想到这里我回头看了董胖子一眼,他正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我,嘴巴半张,目光发贼,表情十分讨打。

这事有点不对,我端着酒杯犹豫了一下,想还是不能承认,得想办法推脱才行。我仰脖把酒干了,拿手背擦了一下嘴,对姓刘的笑笑,说:“我都是听董总说的,怎么会到处替你打广告?刘哥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会相信这些?”这招叫做一箭三雕,又拍了马屁,又开脱了自己,还把董胖子也装了进去。

刘某被我奉承了一下,笑得那个灿烂,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又问我:“跟你打听个人,有个叫王林的警察,你认不认识?”

一说起王大头,我胆子立马壮了起来,说认识认识,太认识了,他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清楚。刘某嘎嘎地笑起来,旁边的人也都跟着笑,我横了董胖子一眼,发现他脸色涨红,脖子下的肉一颤一颤的,像生过十八胎的老母猪。笑声停下后,他拿着皮包站起来,对姓刘的说他还有点事,要先走一会儿,让我们慢慢喝。我笑嘻嘻地问他:“董总,是不是老婆又发威了,要你回家去跪搓板?”他没理我,挟着包撅达撅达往电梯口走,临了还回头看我一眼,一双眼睛灰不溜秋的,像条死硬了的鱼。

我说你怎么认识王大头的,姓刘的呛了一口,一边咳嗽一边笑,说原来他外号叫王大头啊,这龟儿子,怪不得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我说这个外号是我给他起的,心想我这些年倒真替人取了不少外号,“你娘”、“痛干上人”、“董老虎”、“董胖子”、“刘死皮”、“周花枪”……给赵悦取的外号就更多了,“尿壶师太”、“黛玉大嫂”、“胖妞”、“虎妞”、“扫大街的”,还有一个叫“小结巴”,是鼓励她“口吃”的意思。想起赵悦心里有点难受,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闭着眼灌了下去,想起那年平安夜她对我说的话:“死也要死在你面前!”手脚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董胖子走了,我就没必要再坐下去了。我把杯中的残酒喝了,对姓刘的说我那面还有个朋友,要失陪一下。姓刘的说急啥子嘛,我还想带你去我那里玩呢,我眼睛一亮,问没老婆也能去吗,他笑,说别人肯定不行,你是王林的朋友嘛。我甚是自豪,在心里追忆王大头的光辉形象。姓刘的转过头去,问旁边一个家伙,“今天的嘉宾是不是战旗的?”那家伙连连点头。我的口水哗地流了下来。战旗歌舞团是成都著名的美女窝,随便抓出一个来都能看半年。我几次开车从那里经过,看得眼珠子都要加润滑油。不过那院里停的全是高档车,我一辆破桑,实在是没脸进去,也只能过过眼瘾。刘某说我们喝完桌上的酒就回去,你想去就一起走吧。我心里犹豫了一下,眼前这几个家伙龇牙瞪眼、獐头鼠目,端的不像好人。我爸从小就教导我:不怕打错人,就怕交错人,我倒真有点害怕跟他们结交。

啤酒这东西就是胀人,才喝了五瓶,厕所就去了三次。这两年酒色入骨,肾也快完了,想想当年“一夜六次郎”的神勇,不禁暗自神伤。

李良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口哨,表情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小孩。几束红红绿绿的灯光明灭不定地照在他脸上,显得他格外的苍白和憔悴。大概是受了耶稣的影响,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怜悯。

李良听说我要去参加非法活动,嘴撇得跟只皮鞋一样,说你娃娃贼性不改,早晚死在女人肚皮上。我摇头晃脑地吟诵:美女身上死,做鬼也风流,吾之愿也。他不屑地瞪我一眼,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那几个一看就是在黑道上混的,你还是少招惹他们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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