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工时,太阳将落入远山,天仍旧亮,月亮却已从另一边升起,极大而且昏黄。队上的其他人沿路慢慢走下山去,李立说:“你们先回吧。我把这棵树砍倒再回去。”大家眼看大树要倒,都说倒了再回,于是仍旧轮流砍。大树干上的缺口已经很大而且深了,在黄昏中似乎比天色还亮。我想不会再要好久就会完工,于是觉出有尿,便离开大家找一个方便去处。山上已然十分静寂,而且渐生凉气,迎着昏黄的月亮走出十多步远,隐在草里,正在掏,忽然心中一紧,定睛望去,草丛的另一边分明有一个矮矮立着的人。月亮恰恰压在那人的肩上,于是那人便被衬得很暗。我镇定下来,一边问是哪个,一边走过去。
原来是肖疙瘩。
我这才觉出,肖疙瘩一直在菜地班,没有到山上来过,心中不免有突兀之感。我说:“老肖,收工了。”肖疙瘩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我,并不说什么。我背过他,正在撒尿,远远听一阵呐喊,知道树要倒了,便急忙跳出草丛跑去看。
大家早都闪在一边。那大树似蜷起一只脚,却还立着,不倒,也无声息。天已暗下来,一树的枝叶黑成一片,呆呆地静着,傻了一般。我正纳闷,就听得啪啪两声,看时,树仍静着。又是三声,又是一声,树还静着,只是枝叶有些抖。李立向大树走了两步,大家都日叫起来,李立便停住了。半晌,大树毫无动静,只那巨大的缺口像眼白一样,似乎是一只眼睛在暗中凝视着什么。李立动了一下,又是近前,猛然一片断裂声,有如一座山在咳嗽。树顶慢慢移动,我却觉得天在斜,不觉将腿叉开。树顶越移越快,叶子与细枝开始飘起来,树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天忽然亮了。
大家的心正随着沉下去,不料一切又都悄无声息。树明明倒了,却没有巨大的声响。大家似在做梦,奇怪极了,正纷纷要近前去,便听得背后短短的一声吼“嗨!”
大家都回过身来,只见肖疙瘩静静地立着,闹不清是不是他刚才吼了一声。肖疙瘩见大家停住,便抬起脚迈草过来,不看大家,径直向大树走去。大家都跟上去,肖疙瘩又猛地转回身,竖起一只手,大家明白有危险,又都停下来。
肖疙瘩向大树走去,愈近大树,愈小心,没有声息。李立开始慢慢向前走,大家有些好奇而且胆怯,也慢慢向前走。
原来大树很低地斜在那里。细看时,才知道大树被无数的藤缠着,藤又被周围的树扯住。藤从四面八方绷住大树,抻得有如弓弦,隐隐有铮铮的响声。猛然间,天空中一声脆响,一根藤断了,扬起多高,慢慢落下来。大树晃动一下,惊得大家回身便走,远远停住,再回身看时,大树又不动了,只肖疙瘩一人在离树很近的地方立着。大家再也不敢近前,更不敢出声,恐怕喊动了那棵大树,天塌地陷,伤着肖疙瘩。
肖疙瘩静静地立着,许久,无声无息地在树旁绕,终于在一处停下来,慢慢从腰后抽出一把刀。我明白那便是有皮绳的那柄双面刃的刀。肖疙瘩微微曲下右腿,上身随之也向右倾,身体猛然一直,寒光一闪,那柄刀直飞上去,愈近高处,似乎慢了下来,还未等大家看清楚,一根藤早飞将起来,又斜斜地飘落,刚听到“啪”的一声响,一座山便晃动起来。大家急忙退开去,远远听得一片的断裂声,藤一根根飞扬起来,大树终于着地,顷刻间又弹跳起来,再着地,再跳一下,再跳一下,慢慢在暗影里滚动,终于停下来,一个世界不再有声响。
大家都呆了,说不出话,看肖疙瘩时,却找不着。正惊慌着,只见肖疙瘩从距原处一丈远的地方慢慢立起来。大家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却又被肖疙瘩转身短短一吼止住了。肖疙瘩慢慢扯动皮绳,将刀从枝叶中收回来,前前后后查看着,时时手起,刀落时必有枝藤绷断,大树又微微动了几下,彻底平安下来。
我忽然觉得风冷,回过神来,才觉出一身凉汗,见大家也都有些缩头缩脑,开始有话,只是低低地说。肖疙瘩将刀藏回身上,望一望,说:“下山吧。”便走开了。大家跟在肖疙瘩身后,兴奋起来,各有感叹,将危险渲染起来,又互相取笑着,慢慢下山。天更暗了,月亮不再黄,青白地照过来,一山的断树奇奇怪怪。
肖疙瘩没有话,下到山下,仍没有话。到了队上,远远见肖疙瘩家的门开着,屋内油灯的光衬出门口一个孩子,想必是六爪。肖疙瘩慢慢走回去,门口的孩子一晃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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