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树林渐渐陷入越来越深的黑幕中,一股冷风吹过,地上的叶子哗啦啦被吹到半空中四处飞舞,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哭,又有人在笑。粗壮延展的树枝也变得憎狞可怕,张牙舞爪打开黑黝黝的手臂,抓住面前的一切,旋即吞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有人知道我们到这儿吗?」我吓得哆哆嗦嗦,担心地问道。
「今天早上我和斯年谈过,他知道。」爸爸看上去很平静。
「叔叔知道妈妈的事吗?」听到叔叔的名字我更加害怕,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爸爸把车停在路边,伸手拥抱我,「他知道,茉茉。」
「你为什么告诉他?他如果告发我们怎么办?」我开始惊慌失措,担心爸爸被警察抓走,判刑坐牢,而我则被带出学校,关进专门管教坏孩子的少年收容所。
「茉茉,别害怕。听我说。这些秘密对斯年来说是安全的。你叔叔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不管怎样,你和叔叔在一起总是安全的。」
「真的?总是?」我追问道。我仍然还在震惊中,不敢相信对自己的家庭究竟了解多少。
「没错,爸爸向你保证。」
我放开爸爸坐回座位上,凝视着面前的曲折小路。树林里本就草木繁盛,我们将要走的这条路也是人迹罕至。植物更加茂密,树杈也更低。今天早上我们离开川流不息的繁忙城市时,爸爸告诉我来这里的目的。我不确定我能做到,但他说我是侯家人,不能逃避。
「准备好了吗?」他问。
没有,可我还是点头,手背颤悠悠擦擦眼睛。
「好的,穿好大衣、帽子和手套。外面温度很低,风又这么大。」
我们下了车,爸爸打开汽车后备箱。看到妈妈的骨灰盒,我忍不住肠胃翻搅,当场吐了一地。
我猛得睁开眼睛,为这周又一次被噩梦惊醒而恼火。
连续两个晚上,做了两个噩梦,可我除了疲倦地盯着天花板,什么也做不了。这些儿时回忆总是在梦境里不受约束地跳出来捣乱,根本不管我需要在白天应付繁重的工作。现在不到凌晨三点,还有很长的夜需要消磨等待。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打开床头灯,试图看点书打发时间,思绪却总是被母亲的面庞所侵占,紧接着另一个不安的想法冒出来……苏苏的母亲,我的婶婶。
我完全清醒,脑子里一遍遍重复叔叔昨天对我说的话。尽管我可以接受家人对忠诚的偏执,但不同意叔叔对婶婶的看法。也许是因为我们年轻一代人对忠诚的概念更宽泛,也许是因为苏苏失去母亲的生活会很悲惨,也或许是婶婶一直对我非常好,总之一想到婶婶会面临的灾难,我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沉重。
一大清早,打扫办公楼的清洁工还没撤走,我就推门进了大厅。走进电梯,我深深吸了口气。不管清洁工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清洁剂,我都很喜欢这种干净清新的味道。遗憾的是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随着进进出出的员工和访客越来越多,电梯里会充斥各种古怪的体味和香水味,糟糕透了。
我走进东林诊所,接待处的杨梓已经换好衣服,正做着进一步的清洁。他半年前应聘诊所的牙医助理,一点儿不介意兼职接待客人、清理清扫这些初级管理工作。
杨梓为人热情,做事也还认真,过去的交谈中我知道他已结婚三年,妻子在一所小学教数学。叔叔特意提到他的名字,这是我要留心观察的一个人。如果杨梓真和楼下电脑公司的客户经理有染,那不管他多有能力多干练,在东林的日子都屈指可数了。
「嗨,杨梓,今天好啊!」我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你好,小侯大夫。」
「叫我侯茉就好,」这事儿我跟他提过好多遍。在我还没有自己的诊室前,就是侯茉而已。我尽量装出真诚期待的样子,问道:「你和你媳妇儿明天会去参加宴会吗?」
「当然,我们都很期待!」
「棒极了!」我挥挥手,走到更衣室换衣服。
东林诊所占据这栋商业楼的整个九楼和部分十楼,九楼开敞式格局,为所有普通和高级会员服务。十楼只有两个诊室,一个是叔叔的,门上的铭牌写着他的名字:侯斯年,一个是我父亲的,侯余年的铭牌仍然留在那里没有摘掉。现在屋里空着,叔叔说等我准备好后,那件诊室就是我的。
每天,当我站在一排员工储物柜前,开锁、放包、披上大褂时,都会想到楼上那间门上刻着名字的专属诊室。爸爸一定会很失望,可我不知道还要在叔叔面前如何证明自己的能力,才能搬到楼上属于我的诊室。这种可望不可及的飘渺感觉真心累人,好像我站在云端,双脚踩不到地面一样。
我叹口气,沉沉坐在一张假皮椅里,启动电脑,调出今天的日程表。
虽然心里很是恼火,我还是干净利索地完成早上的预约,接待了三个加急客户。到下午一点,我靠在假皮椅子休息。距离我下一个预约还有一个小时,我应该用这段时间吃东西补充能量。我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咬了口巧克力,拿出手机看到婶婶给我一条留言:茉茉,别忘了晚上下班后去店里试新定做的裙子,如何不合适,还有时间改。
我盯着那个留言,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想失去婶婶,苏苏也不能失去妈妈。
我站起身,两三口喝光杯子里的咖啡,上楼去找叔叔。我下定决心说服叔叔,让他接受我对这件事的观点。来到十楼,我一边想着对叔叔说什么,一边整理心情。看到叔叔的助理正在键盘上忙碌地敲击,我泰然自若走上前,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
「嗨,侯茉,」助理甜甜地和打招呼,她在东林工作超过十年,和我也非常熟悉。
「嗨,你好。他有空吗?」我对着叔叔的办公室抬抬下巴。
平时,叔叔除了指导技术、员工开会,一般不会去九楼,而是在十楼他的专属诊室接待超级重要的顾客。
她正要回答,叔叔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趾高气昂的老头儿,笑呵呵和叔叔握手再见。叔叔看到我站在那里,似乎很惊讶,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热情。
「侯茉,怎么了?」叔叔在诊所从不叫我小名,而是和大家一样连名带姓的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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