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南行数十里地,就是钱塘江的入海口杭州湾了。
现在是盛夏季节,海滩铺陈得很远,露出了一大块一大块龟裂的滩涂。靠近海塘的边缘,扑卧着一排排翻过来的小船,像一只只的大海龟。
即便离海还有一段距离,人们还是可以感觉到海水在日光下曝晒时泛起的白绿相间的光斑,它们就像细腿伶什的独脚鬼在波间跳舞。
风平浪静,水天一色,战争在阳光下藏匿着,人们便难以想像,去年再晚一些时候,此地,正是日军登陆于两浙的滩头——这里,离金丝娘桥可并不算太远。
在辽阔的海域之后,是剪刀一般明快的河流,它们错综复杂地平躺在杭嘉湖平原,温柔而又锐利地分开了浙江北部那些像丰满的江南少妇胸乳一般隆起的丘陵,以及如花季少女的腹部一般平坦的原野。
在河流的两岸,贫火也不能烧毁从土地深处生发出来的活物。现在,收获的季节又要到来了。蔗林,竹园,络麻地,茶坡,稻田……一艘小船,正慢悠悠地穿行在平原的河流上,钦乃数声,山水皆绿。与这艘小船平行着的右边堤岸上,是一条较阔的上路,上面行驶着一辆军车。它时开时停,一会儿走到了小船的前面,一会儿又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船上的人们,甚至可以看到那车上的两个男人不时停车下来时的情景。
比起那军车的忽隐忽现,左边堤岸上那个行走着的年轻女人,在视线中就要显得稳定多了。她几乎就在船的正侧前方,只是左边的堤岸高,而她又是在堤岸下行走,船上的人们,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几乎没有休息过,身体向前倾,风尘仆仆地迈着小碎步。这一左一有的一车一人,加上中间的一条船,便给这正午阳光下似乎有些不祥的平静的水乡,带来几许平安了。
政工队队长楚卿坐在船头,看上去忧心忡忡。她那本来就有些近视的眼睛,在正午阳光下眯缝成了一条线。阳光,把这个城市姑娘几乎晒成了一个乡村女子。有时候她也回头往船舱里看看,她的严厉的目光,现在对杭忆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杭忆还是那么苍白,那么风流调优,在楚卿看来,还是那样夸夸其谈,尤其是在女孩子们出现的时候。此刻,他正在与船上年纪最大的陈再良——陈冬烘一搭一档,向船上那些姑娘们天花乱坠地胡吹着什么,偶尔也没忘记把手里的口琴往嘴边凑,胡乱地滑出一些调子。不过他用舌头打出来的节拍却非常有力,便把那些即兴的曲子弄得很有情调了。只是他总也吹不成一首完整的调子,两三句话之后,他就停了下来,加入众人的谈话,然后又顾自己玩起来。
楚卿看到了,紧挨杭忆坐着的,正是从香港回来抗日的银行女职员唐韵。她还是烫着头发的呢,今天早上起来出发前也没忘了涂口红。楚卿不知道自己是不喜欢这种作派呢,还是不喜欢杭忆这种不管青红皂白只要是女孩子他就都满腔热忱的神态。
大半年下来,楚卿明显地感觉到,杭忆对她的态度是从狂热转向疏远了。她常常为此而感到好笑——小孩子,小男孩子,经历过什么,还写诗呢。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在金华办《战时生活》时的那个早春的夜晚,她从组织接头的秘密会议点回来。会议所要决定的,正是组织积极配合当时主政的浙江省主席黄绍兹提出的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的问题。政工队员将大部分由男女青年学生组成,其中也会有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甚至还有像唐韵那样从港澳台回来的抗日青年。楚卿被选派为其中一支队伍的队长。踏着夜色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带上她的骑士杭忆。尽管当别人公开把杭忆称为她的骑士时,她一脸的冷峻,且不屑一顾。但真的用起人来时,他还是她最信赖的人之一。
她还能想起院子边上的那株大茶花树,开着鲜红的重瓣的大茶花,晚上分辨不出颜色了,但能够从天光下分辨出它们的轮廓。她想起那个苍白的青年,像发了高烧的幽灵,从大茶花树后面问了出来,手里没有拿须臾不离身边的口琴,却拿着一张纸,他自己也和那张纸一样地瑟瑟发抖。这使她既感到好笑,又有些生气,还有一点紧张。她经历过爱情,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在茶花树下瑟瑟发抖。
她本来是想说回屋里谈正经事的,但是她迟疑了一下,杭忆就没有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跺了一脚,仿佛这一脚不跺,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什么了。然后,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几乎要笑起来了,现在大家都在为民族灾难写诗,这个大少爷却为一个女人写诗,而且还是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写诗。她不知道他的这种错位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我有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
但是杭忆那一天十分固执,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那一天的月亮其实是很大很圆的。花儿在夜间发着香气,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从门窗缝隙里泄了出来,寒气也不再逼人。有一种久违的温情脉脉的东西,静悄悄地向他们围拢。她被这一种感觉撩拨得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生自己的气了,便生硬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在发抖,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发抖中,其余的什么东西他也察觉不出来了。谁知道呢,这杭氏家族的又一粒多情种子究竟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还是爱上了爱情。甚至流离失所,战火连天,也不能把这爱的遗传密码重新组合,也依然不妨碍他在一个月圆之夜,在大茶花树下,胆战心惊而又坚定不移地再一次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再与他对抗了。
杭忆开始诵念起他最早为她所写下的那首十四行。她记住了那前面的四句——她甚至把他的颤抖的声音也记住了——我想你该是萧瑟西风中的女英,你的眼睛像秋气一般肃杀,
当我在湖边的老柳下把你等待,你将来临前的峭寒令我心惊……她不明白那一天月光为什么会那么好,仿佛成心要与这狂热的年轻人结成同谋来攻克她一般。甚至连她这样的近视眼,也能够看到年轻人激烈颤抖的嘴角。她不想让这个发着狂热病的青年再读下去了,她不能知道再读下去究竟该是由谁来心惊了。她生硬地说:“现在由我来向你传达组织的指示——听说过战时政工队吗?”
杭忆颤抖的声音终止了。他离开了大茶花树,站在了院子当中,灯光的光线不再射到他的身上,黑暗中他的声音也不再颤抖。他说:“1938年1月,兰溪有人上书黄绍站,建议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得到他的支持。l月20号,黄绍兹亲自到兰溪出席政工队成立大会,还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从此之后,政工队在浙地如雨后春笋般成立。我知道你还想问我什么是政工队的性质。它的性质,可以说是一个抗战的进步的青年干部的组织。你也许还会问我关于它的工作——它的工作可以分成两块,后方的工作队,以动员民众抗日为中心,前方的工作队,以深入敌区,展开对敌斗争为最高之要求。”
“现在你要考我,政工队到底是什么了一政工队是社会上的发动者,是民众的示范者,它不是以政府权威来命令人民,它不是用很高的地位来号召他人,而是将过去的地位和利益抛弃了,用它的人格,及它的精神,用它的实践躬行,把抗战的政治工作带到民众中去,发动民众,组织民众,训练民众,团结民众,把中国的抗日战争进行到底。……你还想要我说什么吗?”
她沉默了,她本来还想替他补充一些什么,比如,他所提到的兰溪的有人上书,那人正是我们的组织中人啊。但她只是说:“我要到政工队去了。”
出乎意料之外,杭忆没有表现出一惊一诧,只是“嗅”了一声。她问:“你呢?”
杭忆说:“随便。”
“如果我点名要你和我一起去呢?”
“那就去吧。”杭忆回答。
那天晚上,他们是一起回到了她的小卧室去的。在那里,他们谈得很晚,商量的全都是如何组织这一支政工队的事务。她口授着,由杭忆誊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作报告。她记得那天杭忆一直忙到半夜后才入睡。但她不知道,当他把薄薄的被子摊开,从满脑子的政工队重新滑到那个和他谈政工队的女人时,他一阵轻松,发现自己已经解脱了。他对她不再有战栗的感情了,折磨了他大半年的那种痛苦的失恋般的感受,终于远去。现在,当他想到这个女人时,他首先想到了组织,其次,想到的便是政工队了。
是的,杭忆很快乐。他已经在政工队呆了半年,他喜欢这个工作,接触许多人,说许多话,晚上到哪里躺倒都是家,白天总是被人群簇拥着,写标语,演戏,全是出风头的事情。当然也苦,但他年轻,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关键是那么些女子都称赞他,城市的,乡村的,徐娘半老的,妙龄少女的,她们请他吹口琴,吹的全都是抗日歌曲,听时则双目发光,个个是知音,使他在战火连天中依然有一种花团锦簇之感。比如现在在他身边坐着的唐韵,就是从香港来的大资本家的千金,连她也崇拜他。可惜陈冬烘这个老私塾先生白活一把年纪,老树发了新芽,还以为唐韵是冲着他带来的那块大砚台,才那么亲热地和他套近乎的呢,他哪里知道我们年轻人正在砚台之间眉来眼去呢。
杭忆这么想着,就不免得意地抬头一笑,却与正回头皱眉看了他一下的楚卿作了一个盯头眼,他脸上的笑容就立刻凝固住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成了他的一种无形的压力,一道奇怪的美丽而又遥远的风景线。每当政工队出现了一个新来的姑娘,杭忆的眼睛都会为之一亮,他都会发现,比楚卿更有撼力的女性终于出现了。他往往会热火朝天地与她相处三天,而第四天,楚卿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又成了众芳之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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