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走后,马琴趁着留下来的一股兴奋,照旧坐在写字桌边,去处理《八犬传》的原稿。在继续写下去以前,又重读一遍昨天写好的部分,这是他的老习惯。他将几张密密的字里行间加过朱笔的原稿,慢慢仔细地看下去。
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越看越不对劲,有不少疙里疙瘩的句子,而且到处都有破坏全体结构的地方。开头,他以为是自己心情恶劣的缘故。
“今天心情不对,已经写了的地方,暂时不去管它吧。”
这样想着,又重读了一遍,还是平不下心来。他似乎失去了老年人的沉稳,心里有点动摇了。
“看看再前面怎么样?”
他又看再前面的稿子,又都是粗糙的句子,杂乱的堆积。他又看更前面更前面的,一直看上去。
越看越觉得结构笨拙,文气混乱,满眼是缺乏形象的写景、没有实感的咏叹和思路不清的议论。花了几天工夫写成的稿子,看来是一大堆废话,他的心像刀割似的痛苦。
“都得从头写!”
他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十分懊丧地把稿纸推开,一手托起脑袋,在桌上伏倒身子。可是心里还放不下,眼睛仍不离开桌上的稿子。在这张桌子上,他写过《弓张月》,写过《南柯梦》,现在又写这《八犬传》。桌上一方端砚,一个蹲螭的文镇,一只蛤蟆形铜水盂,一张有狮子牡丹花纹的青瓷砚屏,还有一只雕着兰草的竹笔筒——这些文房用具好久以来,都是他辛勤写作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他看着这一切东西,好像觉得今天的失败,给他一生的劳作投上了阴影。他对自己的才能产生了根本的怀疑,而引起一种惶惑的不安。
“我一直想写出一部本朝独一无二的大作品,看来这也不过是庸人的幻想罢了。”
这不安给他带来了比什么都难堪的落寞和孤独。他一向对自己所崇拜的中国和日本的天才是谦虚的,正因此,他对同时代的庸庸碌碌之辈,特别表示傲慢和不逊。这怎么能使他轻易承认,自己也不过是“辽东的白猪”,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而且他的强大的“自我”,要他逃避到“自觉”和“绝望”中去,他的热情又太炽烈了。
他伏身在桌子上,好像一位遭难的船主望着他沉下海去的沙船,眼睁睁瞧着失败的原稿,静静地同绝望的威力斗争。如果这时候,不是身后的纸门突然打开,听到一声“爷爷您好!”并且有一双娇嫩的小胳臂勾到他的脖子上来,那么,他陷在这种忧郁的气氛中不知何时才得解脱呢。孙子太郎刚一进门来,就以孩子的大胆和爽直,一下子跳上祖父的膝盖:
“爷爷,您好!”
“哎哟哟,你们回来啦!”
《八犬传》作者说这话的同时,紧蹙着的脸立刻好像变了一个人,现出高兴的笑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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