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的春日早晨,地方官收到了少尉那封不祥的来信。
冯·特罗塔老爷在拆开这封信之前,先把它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它好像比他收到过的所有来信都要沉。它一定有两页纸,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冯·特罗塔衰老的心里有悲伤,有作为父亲的愤怒,有喜悦也有不安。拆开信封的时候,他的手在发抖,抖得硬袖口都有点儿晃动。他用左手紧紧地抓住夹鼻眼镜,这几个月以来,这夹鼻眼镜似乎也变得有些颤抖。他用右手把信举到眼前,信纸都碰到了他的连鬓胡子,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明显的仓促的笔迹和不同寻常的内容都使他感到极为恐惧。
地方官在字里行间寻找着隐藏的惊恐,因为他觉得信里显露的惊恐似乎没有预料的那么多,仿佛长久以来,特别是儿子停止给他写信以来,他就日复一日地等着最可怕的消息。因此,当他把这封信放下时,他显得很冷静。毕竟他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一位老人。从大战前那个时代过来的老人也许比今天的年轻人要笨。冯·特罗塔老爷所感受的这些惊恐按照我们所处时代的观念应该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这位爱好荣誉和尊严的老人却依然保持着一种英雄气质的冷静。冯·特罗塔老爷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这些荣誉包括职业的、家庭的和个人的荣誉。现在,这些似曾相识的迂腐观念还残留在特罗塔老爷身上。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一个像冯·特罗塔老爷之类的地方官听到亲生独子突然死去的消息,似乎不会比听到独子不正派的消息—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不正派—更伤心。那个旧时代的迂腐观念认为,如果一个军官没有去杀死一个损害自己荣誉的人—看来是因为他欠了这个人的债—那么这便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甚至比不幸还糟糕,因为这是他作为教导者的耻辱,是军队的耻辱,甚至是整个皇朝帝国的耻辱。
这件不幸的事首先触动的不是冯·特罗塔老爷那颗做父亲的心,而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那颗做官的心。
他自言自语道:“立刻辞去你的职务!提前退休,因为你已经没有资格在官场上再为皇帝效劳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那颗做父亲的心又喊道:“这是时代的错误!这是边防驻地的错误!这是你自己的错误!你的儿子是诚实而高贵的!不幸的是他太软弱了,你得帮他一把!”
得帮帮他!得防止特罗塔的名声遭受玷污。冯·特罗塔老爷的两种心态—做父亲的心和做官的心—在这点上取得了一致。那么,当务之急是去弄钱,七千二百五十克朗。他,作为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儿子,曾经得到了皇帝五千弗罗林的馈赠,还曾经得到过父亲留给他的遗产。现在,它们全都被地方官花掉了,花在家用开支上,花在军事学校上,花在画家莫泽身上,花在购买马上,花在慈善捐款上。
冯·特罗塔老爷总是要摆出一副有钱人的派头,而事实上他只是一个表面光。他有着一个真正老爷的天性。在那个时代—在今天也许仍然如此—这种天性花费巨大。喜欢受这种天性折腾的人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也不知道他花掉了多少钱。他从一个看不见的源泉取钱,他不算账,他想当然地以为他的钱不会因为挥霍而减少。
现在,冯·特罗塔老爷在自己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面临这样一个无法想象的任务,立刻去筹集一大笔款项。他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在中学和大学结识的同学,如今,他们和他一样都当了官,他和他们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他们大多都是穷鬼。这个区里他认识的最有钱的人是冯·温特尔希格先生。
他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要去找冯·温特尔希格先生,明天,后天,或者今天就去,向他借钱。冯·特罗塔老爷并没有什么丰富的想象力。但他还是能够想象到,可怕的借贷之路每一步都是极其痛苦煎熬的。在漫长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无助的人要保持尊严是何等的艰难!这个体会犹如一道闪电向他袭来,顷刻间击碎了他苦心经营、从父亲那儿继承并将传承给后代的自豪感。他像一个多年来备受挫折的人一样备感耻辱。从前,这种自豪感是他青年时代坚强的伙伴,是他中年时代的支柱,而现在这个自豪感被击碎了,从他这位可怜的地方官老爷身上被击碎了。
他决定立即给冯·温特尔希格先生写信。可是,刚拿起笔他就明白与其说是拜访人家不如说是去登门求救。老特罗塔认为如果不说清楚自己登门的目的,那就是在进行一种欺骗。但要找到一种合适的话语去表达自己的意图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把笔握在手上,坐了很久很久,仔细斟酌,写了又划,划了又写。当然,他也可以打电话给冯·温特尔希格先生。但是,在地方官公署装上电话还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冯·特罗塔老爷只用它谈工作上的事情。现在假如叫他走到那个褐色的、让人有点儿害怕的大电话机前,转动电话摇铃,听到电话筒里那声可怕的“喂”,便和冯·温特尔希格先生通起话来,那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在地方官看来,电话里的一声“喂”是严肃的人在谈正事时所传达的一本正经,既幼稚而又傲慢,这会使他感到备受侮辱。
这时,他突然想到儿子也许在等他的回信,或者是电报哩。地方官能在信中写什么呢,或者能在电报里说什么呢?也许这么说:我将尽一切努力。详情再叙!或者这么说:请耐心等我的消息。或者还可以这么说:试试其他办法,我这儿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这几个可怕的字在耳边久久地回响着。无能为力的含义是什么?是指挽救特罗塔家族的荣誉吗?不,这得是可能的,绝不能让它成为不可能。
就像当年那些星期日的上午考问小卡尔·约瑟夫的情景一样,地方官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一只手放在后背上,另一只手把袖口甩得啪啪响。过了一会儿,他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以为已故的亚克斯老人还坐在院子屋梁的阴影里,于是他走下楼,到了院子里。可是,院子里空荡荡的。亚克斯曾经住过的那所小屋的窗户敞开着,那只金丝鸟还活着,正栖息在窗框上唱着歌儿。地方官返回去拿起帽子和手杖,出门了。
他决定做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去登门拜访斯科罗内克大夫。他穿过小集市,拐进内拉各斯街,顺着一道道门去寻找一个门牌号。因为不知道斯科罗内克大夫的具体门牌号,所以他不得不向一个陌生人打听斯科罗内克大夫家的住址。尽管觉得为此去打扰一个陌生人是不光彩的行为,但他还是凭着坚定的信心挺过了这个难关。按照别人指给他的住址,他进了那所房屋,见到了斯科罗内克大夫。他在后花园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一顶巨大的太阳伞底下。
“天啊!天啊!”斯科罗内克喊道。他十分清楚地方官亲自上门,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冯·特罗塔老爷在表明来意之前先说了一大堆抱歉的话。接着他坐在小花园的长凳上,低垂着脑袋,一边讲,一边用手杖的尖头戳小径上的花石子,然后把儿子的信递到了斯科罗内克大夫手里,便沉默不语,本来想叹息,却又忍住了,只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的存款总共有两千克朗,”斯科罗内克说,“如果允许的话,长官先生,我就把它给你用!”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就好像害怕地方官会打断他的话似的。说完,他便困窘地抓起冯·特罗塔老爷的手杖,自个儿在石面上乱戳,因为在讲完这句话后,他觉得两手空空,无所适从。
冯·特罗塔老爷说:“谢谢您,先生!我接受您的好意。我会给您写个借据。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将分期付款给您!”
“完全没问题!”斯科罗内克说。
“好!”地方官说。他突然觉得不可能像平时对陌生人那样讲一大堆无用的客气话。时间太紧迫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
“至于不够的部分,”斯科罗内克接着说,“那您只能去找冯·温特尔希格先生想办法喽。您认识他吗?”
“不是很熟。”
“没有别的办法了,地方官先生!但是,我自认为还是很了解这个人的。我曾经给他的儿媳看过病。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他是个怪人。地方官先生,他很有可能会拒绝您的请求!”斯科罗内克没有再说下去了。
地方官从大夫手里拿回他的手杖。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手杖尖头戳在石子上的声响。
“拒绝!”地方官低声说道,“这我倒不怕,”他抬高了他的嗓门说,“不过,如果他不借钱给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那,”斯科罗内克说,“只有一个办法,一个非常奇怪的办法。我脑子里想到的这个办法,对于我来说并不只是奇怪,而是神奇。对于你而言,则并非天方夜谭。如果我是您,我会直接去找他老人家,我是指皇帝。这件事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为严重的是——恕我直言——您儿子很有可能——”斯科罗内克本来想说“被抛弃”——但他改说,“离去。”说完这些话,斯科罗内克又觉得羞愧难当。他补充道:“也许这个想法很天真。当我说出这个想法时,我觉得我们是两个异想天开的学生娃。是的,我们都变老了,我们忧心忡忡。我的想法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请您原谅!”
但是心思单纯的冯·特罗塔老爷一点儿也不觉得斯科罗内克的想法很天真。在他草拟或签署每一份文件的时候,在他向他的助手或者那位宪兵队长斯拉曼下达每一道微不足道的命令时,这位男爵倚仗的就是皇帝的权威。皇帝曾经和卡尔·约瑟夫说过话,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索尔费里诺英雄曾经为皇帝流过血,卡尔·约瑟夫曾经镇压过那帮可疑的骚乱“分子”和“坏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也为皇帝流过血。按照冯·特罗塔老爷简单的理解,假如他这位皇帝的臣仆像在危险中向父亲求救的孩童一样,虔诚地去向皇帝陛下求助,那么他不是在滥用皇帝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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