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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走进田野(第1页)

那时,你从特鲁维尔出发,沿着狭窄的山路登上那座小山丘,然后穿过一片收割后的农田,去寻找更好的角度。泥土大块地大块地黏在你的鞋底,皮鞋的面料湿透了。一个不到十岁光景的孩子,是个男孩,看着你穿过农田,打开折椅,开始对着风景画速写。他先是从远处观察你,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像一只猫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近你。他身上的衣服又旧又脏,颜色近似于他出现的那块土地,头发有些红闪儿,在间或从云朵间投射下的太阳光中变得几近透明。他的鼻子塞住了,鼻翼不停地抽翕着,他半张着嘴,以便呼吸更加顺畅,这让原本漂亮的脸变得扭曲,显露出一副愚笨的样子。

你从画匣中用来清洁画笔的一小叠亚麻布里取出一块,递给他:

“擦擦鼻子吧。”

他吃惊地看着你,用布擦擦鼻子,然后又擦了擦颈脖,好像出汗了似的。可天气凉爽,他也没穿外套,那一定是在模仿他父亲的动作。

“你住在这儿?”

他点点头,摘下帽子。

“这是你们的地?”

他又点点头,走近一步。他想看你在速写本上画了什么,却缩着头,像是害怕挨打的样子。你从他的脸上看出那个问题是在转了好几个弯之后浮现出来的,但又不敢把它说出来,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问:

“先生,您为什么做这个?”

为什么做这个?这是所有问题中最让人害怕的,一个谁都不应该问自己的问题。他没问你在做什么,他不傻,他一定已经观察过其他画家。

他活到现在有没有见过一张画?他或许见过教堂里的圣像画,可风景呢?你弄脏了鞋子,站在他父亲的田里,试着去捕捉河与海的交汇处,捕捉海和他的村子里那几座零落的房屋。除了那座村庄,他还从没去过别处——在他看来,这一切该有多么荒唐可笑。

你给了他一块硬币作为报酬,他鞠了一躬表示感谢,就走了。你继续工作,迅速作画,为了不错过眼前的一幕——河口近处的渔船就要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了,它们正驶进港口。

后来下雨了,你心想,那男孩现在会去哪儿呢,他可有安身之处?这让你有些心神不安。你心想,那些乌云会从哪个方向飘过来?这无关紧要,天气是农夫才应该关心的事情。

现在,你成了眼睛和手,你哼着莫扎特,你挚爱的莫扎特的旋律。作画就应该像他谱曲那样轻而易举,顺理成章,画得再也没有人向你提出任何问题。

您为什么做这个?你是画家,就为这个。你除了画家,就什么都不是了。

当你回到画室根据那张速写完成油画时,你努力回忆当时的光线,阴影和光在海上的反射——海面有反光吗?——还有色彩和色调的变化。那个男孩不时地在你的脑中浮现,还有那个你还从未问过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可以,而且将会永远这么做下去,你现在收集的素材已经够用一辈子了。一本本满满的速写和满脑子的风景在等着你去画,每天又有新的风景出现,每个为你所见的风景都是一份作业——太阳为你而升,为你而落,风为你刮过天空,草儿树儿为你生长。

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呢?你知道自己画得不错,你爱那些小速写胜于一切,它们挂满了你画室的墙壁。你也爱在户外工作,观察风景,作画。那里,只有光线在变化,阴影在缓慢地几乎不为人察觉地移动。在罗马那会儿可真叫恼人,街头那些男孩不等你画完便一哄而散,害得你攒下一堆没有完成的画稿。风景不会离你而去。

你画速写不是为了拿给人看,你也不在画展展出你的速写。那些来画室探望你的朋友希望看到你即将公开展示的带有神话场景或宗教画面的风景大作,他们会发表一些让你莫名其妙的评论。但你不在乎,你宁可自己犯错,也不愿意遵从二十个评论家正确的意见。他们谁都比你有见地,都想给你出主意,好像你不知道自己没有和为什么没有创造出杰作似的。你对《圣经》和神话故事里的人物毫无兴趣,你真正热爱的是速写,是气氛和情调。

你希望能够成功地捕捉住那一刻,能够让那个来自特鲁维尔的男孩一眼认出自己的村子,看到它的美丽,看到那一刻的美——可是,又有谁在乎这些呢?

塞纳贡老先生爱看日落。在鲁昂时,他每天傍晚同你一起外出散步,向你讲述《圣经》里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好像他需要一个借口同你待在一起似的。你无所谓那些故事,你从来不关心已经发生的事情和人们对这些事情的陈述,你对过去无动于衷,只在乎此时此刻。塞纳贡牧师走在你前头两步开外处,双手交叉在背后,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深思熟虑。突然,他沉默了,停下脚步,说:看,那云彩的颜色——好像你之前没在看它们似的。

你们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地看着太阳落山。天暗得很慢,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可当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之后,一切在一秒之间全部改变。那是一个光明仿佛即将死去的可怕的时刻。你一次又一次地画日落,像为了摆脱必定降临的死亡。

你已经二十九岁了,很快将离开父母去意大利。想成为画家,就得去意大利。即将到来的旅行让你高兴,却也令你忐忑。那里,一切都会不同,你将结交新人,睡异乡人的床,说他乡人的话。你想到了罗马城的女人。你曾经去过几次鹈鹕街,可罗马的女人不一样,米夏隆告诉过你有关罗马女人的故事。那次,她们的故事引起了你的兴趣。

你添置了一只行李箱和一些旅行用的衣服、一顶宽边帽、颜料和画笔。一切准备就绪,再过几天,你就要上路了。现在,走在巴黎的街上,你看到的一切都不同于从前,你像是头一回见着它们,它们让你觉得新鲜和兴奋,你被这座城市的美丽惊住了。最后一眼,如同第一眼。

你在画自画像,这是父亲要求的,他希望你临行前留下一张自己的画像。父亲同这张画像会相处得比你更好,因为画像不会早上赖床,不会丢三落四,也不会因为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而惹父亲生气。

你第一次用画家的眼光观察镜子里的自己。你不英俊,可你喜欢自己的样子。你笑了。你会画自己面带微笑的样子。你用这种微笑勾引妇女,父亲训斥你,鞭策你时,你也用同样的微笑让他怒不可遏。只要你微笑,就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你不喊,不叫,只是微笑。

你在画你的脸,在捕捉自己。你总是想捕捉住画面,想倚仗它们。当学徒那会儿,你给人跑腿,总会在那些画廊前停下脚步,欣赏橱窗里的画,而且每次欣赏的总是同一幅。有一天,其中一幅画突然不见了,那是一张瓦朗谢讷的风景写生——你激动地冲进画廊,想打听画的去处,看它最后一眼,你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一位亲人。可接着,你又胆怯了,说自己走错了门,红着脸跑了。

你的画是你的倚仗,你从来不想卖它们,也曾经把卖出去的画又买了回来。它们是属于你的,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看着它们,它们不会改变,即使晚上把灯灭了之后,你仍然知道它们在黑暗之中。

你真该在薇克托娃活着时为她画一张像。如果不是因为她,你永远也当不了画家。她的死让父亲痛不欲生,对一切心灰意冷,他把为女儿攒下的嫁妆钱给了你。如果你为她画了像,那她就会存活于世。可你是后来才学会画人,学会如何去看和去观察的。

你学会了:世界是平的,空间是模糊的,它是由阴影和明暗色调组成的,时间是不存在的。

在你早已死去,在你在特鲁维尔的田野上遇见的那个男孩也早已死去之后,你的画还会在那儿,几乎毫无改变。你真该对那个男孩说:在你我都死去之后,这张画将继续存在,即便你的村子已经改头换面,这幅画里依旧会是你认识的村子——可是,我俩死后,来看这幅画的又会是谁呢?孩子总是让你想到死亡,想到你自己的死亡和时间的流逝。或许这就是你从来不想成家的原因。

我这一辈子真正想做的事,是画风景——你在意大利写信给阿贝勒·奥斯蒙时这样写道,那时,你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画风景,我将锲而不舍地画风景。这个决心将妨碍我去建立任何一种固定的关系,我指的是婚姻关系。

好像这两件事水火不相容似的。你这是在骗他,还是同时在骗自己?你是一个画速写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原因。风景也好,女人也好,你下不了从一而终的决心。那些眼睛、肩膀、手和臀部,女人的样子,浮光掠影,惊鸿一瞥,短暂得什么都无法变化,对于你,就已经足够。可是,即便在罗马,短暂的光阴也是昂贵的。

你的情欲是用眼睛去看,你的房事是用画笔去画,其他任何与肉体有关的事情早已让你厌烦,它们只会让你从工作中分心。你做爱如同用餐,饿了就吃,迅速而漫不经心,从不挑三拣四。床是留给美丽的意大利女人,爱是献给可人的法国女郎的,你在给阿贝勒的信中写道,作为画家,我更喜欢前者——罗马的青楼女子,出工有固定的价格,完工后莞尔一笑,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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