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好似害怕打搅到这幢公寓楼的内部,探着40层楼梯间里半闭的百叶天窗,从折断的帘片间钻了进来,斜洒在台阶上。往下五层,理查德·怀尔德在冷冽的空气里打着寒战,看阳光慢慢向自己靠近。他挨着一张餐桌坐在台阶上,连同这张餐桌在内,身后是一个庞大厚重的路障,堵着楼梯间。怀尔德缩在这里整整一夜,已经冻僵。在大厦里爬得越高温度就越低,有时候他都想退回到下面的楼层去了。他低头看了看趴在他身旁的那只动物——黑色的贵妇犬,至少曾经是吧——他嫉妒它那身乱蓬蓬的皮毛。自己的身体已是近乎全裸,他搓着胸膛和肩膀上抹着的口红,徒劳地想用这甜蜜的油脂给自己保暖。
狗两眼紧紧盯着上方的楼梯口,立起双耳,觉察到了怀尔德听不到的声音,是路障后面有人在走动。过去的十天里,这一人一犬已经组成了一个成功的狩猎小队,怀尔德可不愿意在狗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就催它发动攻击。
怀尔德的长裤从膝盖以下都剪掉了,剩下的部分破烂不堪,还沾染了血印和酒迹。他粗眉粗眼的脸上满是参差的络腮胡子,把下颌上还没结痂的创口遮住了一部分。这一副流浪汉的模样,看上去疲弱不堪,可实际上他那一身肌肉还是一如既往地精壮有力。他宽宽的胸膛上横七竖八画着鲜艳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了肩膀和后背。这些图案是用前一天下午在一间无主公寓里找到的口红画上去的,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低头检视一番。本来,画口红只是醉酒后闹着玩,后来很快被赋予了某种正经的仪式性质。这些标记,除了用来吓唬一下可能遇到的寥寥数人,更能给他一种强烈的身份感;同时,也算是以此称颂自己在这摩天楼里的漫漫征程如今已是胜利在望。打定主意要在最终踏上楼顶时以自己的最佳外表亮相,怀尔德舔着自己满是疤痕的十指,一只手按摩自己身体,另一只手把身上的图案抹得更清晰。
他牢牢抓住狗绳,抬头注视着十级台阶上方的楼梯口。阳光继续在楼梯间吃力地下行,终于照到了他身上,让他的皮肤开始温暖起来。怀尔德抬头望向离自己头顶60英尺的天窗。临得越近,那一方白色的天空就越发不真实,像电影布景里的人造天花板。
狗微微抖动身体,爪子慢慢向前伸。就在他们前方几码的地方,有什么人在整理路障里的一部分东西。怀尔德耐下性子等着,把狗向上引了一级台阶。尽管外表看上去就像野蛮人一样残暴,但他的举止堪称自我克制的典范。一路至此,他可没打算措手不及就着了道。怀尔德从餐桌的一条缝里往对面探。路障后面,有人向后拉开了一张被当作暗门来用的桃心木小写字台。狭缝里,现出了一位已经没多少头发的老妇人,七十岁上下,表情坚忍。她窥伺着楼梯间,谨慎地顿了一小会儿,手拿一只香槟桶穿过缺口向楼梯围栏走过去。老妇身上穿着一件华贵的拖地晚礼服,已经破破烂烂,暴露出她强健的臂膀上满是斑的白色皮肤。
怀尔德心怀敬畏地注视着她。他跟这样的干瘪老太婆交手不止一两次了,非常清楚她们的手脚速度相当惊人。他一动不动,等着她俯身从楼梯围栏倒空了香槟桶里的泔水。冰冷的油垢溅到怀尔德和狗的身上,但是人和狗都没做出任何反应。怀尔德小心擦拭着身边台阶上放着的摄像机。把他一路送上摩天楼顶的那些大小战役已经让镜头碎的碎裂的裂,不过事到如今,摄像机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种象征,和那条狗一样,令他感到已成了自己的身份标识。可是不管他对那动物有多么喜爱,多么不离不弃,用不了多久,这条狗也是要离开他的——待到登顶,他们都会列席庆功晚宴;带着点黑色幽默,他想:只不过这条贵妇会盛在盆罐里。
这即将到来的晚餐,可会是几周以来头一顿像样的——怀尔德边想,边看着那个老妇人小声咕哝。他抹了一把胡子,小心翼翼站起身来,扯了扯电线做的狗绳,从自己缺了的门牙之间发出轻轻一嘶。
狗仿佛收到暗示,发出了呜呜的声音,站起身,颤抖着往上爬了两个台阶。它趴下身子,开始发出哀叫;老妇将之尽收眼底,闪身退回到路障后面,几秒钟后,手里就多出了一把很有分量的切肉刀,精明的一双眼睛紧盯着畏缩在下方台阶上的狗。待到狗翻过身子露出了腰腹,她的视线便牢牢盯在了它肥美的肚子和前胛肉上。
狗又开始哀鸣起来。怀尔德躲在餐桌后面偷偷瞄出去。这种时刻永远都会让他发笑。真的,他在这大厦一路往上爬,发现越高的地方就越有幽默潜质。狗绳沿着台阶拖在狗身后,另一头仍在怀尔德手里握着,不过他很小心,没把电线拉紧。老妇已经没法从狗身上移开眼了,她从路障的那个缺口里走了出来,从假牙的豁口里吹出几声呼哨,唤着狗往前靠过去。
“可怜的宝贝,迷路了呢。是吧,美人儿?过来,上这儿来……”
一个秃了头的老妖婆极尽幽怨地讨好一条狗,这奇景叫怀尔德几乎没笑出声来,他靠着桌子,无声地暗自捧腹。他厚重的皮靴随时都会踩上她的脖颈,让她惊呆。
路障后面现出了第二个身影。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少妇,大概是老妇的女儿,正隔着老妇向外看。她身上的麂皮夹克没系扣子,露出脏兮兮的双乳,但头发却精心地缠在满头的发卷上;就好像她正在打理身体的某些部位,准备去赴什么正式晚宴,而她身体的其余部分则未曾收到邀请。
两个女人都低头盯着那条狗,面无表情。女儿手持切肉刀候在一边,母亲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她喃喃安抚着贵妇犬,轻拍着它的头,弯下腰去捡狗绳。
当她有力的手指握住细绳的一刹那,怀尔德飞身冲了出去,狗也瞬间活转,跃起来猛扑上台阶,尖牙狠狠咬住了老妇的手臂。老妇人臂弯里紧夹着狗,疾速钻过路障里那道狭隙,手脚敏捷得出奇,怀尔德差点就没跟上。趁那张写字台还没被她女儿卡回去,他将它一脚踹开,从老妇鲜血淋漓的臂弯里将狗拖出来,然后掐住她的脖子一把将她推倒在一堆硬纸箱上。她愕然跌在那儿,活像个披头散发的公爵夫人惊觉自己在舞会上喝得烂醉。趁着怀尔德顾着狗而转开了身子,那个女儿朝他直冲过来。切肉刀早被抛到了一边,她一手握着自己的卷发夹,另一只手里则是支银色的提包小手枪。怀尔德错身躲开,把枪敲脱手,然后一棍子让她直向后摔到了路障上。
两个女人气喘吁吁地在地上坐着,怀尔德则低头瞧着脚边的小手枪,这东西简直就是个亮闪闪的小孩子玩具。他把枪捡起来,开始巡视自己新到手的领地。他正站在35层泳池的入口。散发着恶臭的一池水里,满是各种碎片残骸,铺着瓷砖的水池边沿上堆了满满的垃圾袋,倒映在池水中。在候梯厅的一个固定了的电梯轿厢里搭着一个小窝棚。火堆的灰烬旁边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怀尔德隐约记起他以前是一位税务顾问。老者正躺着睡觉,明显对刚刚发生的突发暴力事件没有丝毫觉察。在他头上面方,有一根用两截阳台排水管做成的排烟道穿过电梯厢顶伸到了外面。
怀尔德手里依旧握着枪,看向那两个女人。那个母亲坐在一堆硬纸箱中间,若无其事地从丝绸礼服上撕下一条来,包扎起了自己的胳膊。那个女儿则蹲在路障旁边,一边揉着自己口唇上的擦伤,一边轻轻拍着怀尔德那条贵妇犬的头。
怀尔德抬眼望向通往36层的楼梯。这场小冲突让他兴奋起来,他很想继续挺进,直达楼顶。可是,他已经超过一天没吃东西了。而在小棚屋的入口旁边,有一股动物脂肪的味道在火堆周围的空气里缭绕。
怀尔德示意那个少妇过去。那张漠然的、相当迟钝的脸庞依稀有几分熟悉,此女原来是不是某个电影公司经理的妻子?她站起身,朝他走上来,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胸膛和肩膀上画着的那些标记,还有他暴露的耻部。怀尔德把手枪揣进兜里,拉着她往棚屋走过去。两人跨过那个老者,走进了电梯。墙上挂着帘子,地板上铺着两张床垫。怀尔德抱住她,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肩,靠着电梯轿厢后墙坐下。隔着候梯厅,他凝视着那一池黄水。池边有几间更衣室被人改装成了单人小屋,不过现在也都没人住了。他注意到池子里有两具尸体漂浮在一众杂物、厨房垃圾和几件家具中间,几难分辨。
火堆上烧烤的一只小猫还剩下最后一点,怀尔德自顾自吃了起来。多筋难咬的肉在牙齿间撕扯开,吮着烧烤扦的时候,尚留余温的油脂简直叫他陶醉。
女子亲昵地靠着怀尔德,满足于他粗壮的胳膊揽着她的肩头。她身上清新的气味出乎他意料——走得越高,他碰见的女人就越干净。怀尔德低头看去,她白净的脸,坦然温顺得就像一只家养的动物。她好似完完全全没受摩天楼里诸事的影响,仿佛待在某个隔离室里等待着他的出现。他想跟她说说话,却发现自己张嘴只能咕咕哝哝,没法用自己被打断的牙和带伤的舌头说出什么话来了。
肉食叫人心满意足。他舒坦地靠着那女人仰面躺下,把玩着银色的提包小手枪。想都没想,他撩开她麂皮夹克的前襟,露出她的双乳,两掌覆上那小小的乳头,整个人倚到了她身上。他昏昏欲睡,对着她呢喃不已。她则轻抚着他胸上肩上画着的纹路,指尖无休止地在他的肌肤上划动,仿佛在给他书写着什么信息。
午后,怀尔德倒卧休憩在了这样一间舒适的湖畔小阁里。少妇坐在他身侧,以双乳紧贴着他的面庞,看护着这个壮硕的男人,这个描画了身体、暴露着性器,近乎全裸的男人。她的父母在大厅里无事闲走,身穿晚礼服的老妇时不时随手从路障里抽出一两件家具,用切肉刀劈成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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