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云的天空,横亘在开发区的堤道和混凝土墙之间,如同冷却槽上方的空气一般沉闷。一夜混乱已经过去。清晨,莱恩裹着浴袍走上阳台,俯视着寂静的停车场。向南半英里,河道穿城而过,川流如往常。莱恩环顾着这片景致,想着它可以很彻底地变一个模样。他揉了揉肩膀上的瘀青。昨晚上那些派对,附带的身体运动量真是可观,只是当时他并没意识到。他摩挲着自己细嫩的皮肤,揉压着肌肉,就好像要在其中找出另一个自己,那个半年前刚在这座豪华大厦里坐拥了安乐一隅的生理学学者。而现在,眼看着一切开始失了控。百余家派对,噪声彻夜未绝,吵得莱恩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整幢大楼是还算安静,可就在五分钟前,最后那几场派对也才刚刚结束。
楼下的停车场里,前几排的车上面都被溅上了破鸡蛋、葡萄酒和融化的冰激凌;有12辆车被掉落的酒瓶砸碎了挡风玻璃。即便天光还早得很,也有不下20户的阳台上站了人,个个都望着大厦墙角那成堆的残骸。
莱恩滤好了咖啡,还没尝,就又心不在焉地洒了大半出来。他一边心神不宁地准备早餐,一边拼命提醒自己今天系里还有一堂演示课要他去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摩天楼里出的那些事,就好像这幢规模宏大的建筑只存在于他的意念之中,只要一不去想,它就会消弭于无形。莱恩盯着厨房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两手染着葡萄酒渍,胡子也没刮,脸色红润得有些吓人。他让自己多少要振作一点,对自己说:就一次,莱恩,赶紧停下,从脑子里开条路出来吧。中年悍妇群起痛殴年轻女按摩师的画面在他眼前萦绕不去,仿佛把周遭的一切全都拖向了一个平行世界;而他出自本能的那一下抽身事外,则充分体现了他的身体比大脑更明事态。
到了八点,莱恩出门去医学院。电梯里满是破酒瓶子啤酒罐,控制面板也被破坏了部分,这样低层的人就没法再把电梯轿厢呼下去。穿过停车场时,莱恩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摩天楼,觉得落下了一部分自己的意念。到医学院以后,穿行在一条条空荡的走廊之间,莱恩尽力要做回那个办公室和讲台上的自己。他拐进解剖学系的解剖教室,沿着一排排展示桌走着,边走边盯着罩在玻璃里的那些尸块。一组一组学生分工协作,一步一步把尸体解剖出四肢、胸部、头部、腹部;到了学期末,便剩下一堆散骨再插上个收埋标签——简直完美契合了摩天楼周遭那个残败朽蚀的世界。
那天,在督导学生以及在校食堂跟同事午餐的时候,他不停在想那幢公寓楼,觉着它就好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那一千个盒盖正一扇接一扇向里打开来。莱恩心想:那些在摩天楼里最得势的房客,那些在大厦里过得最滋润的人,既不是低楼层那些放浪形骸的飞行员和电影技师,也不是高楼层那些税务专员的跋扈的恶太太。乍一看,似乎紧张与敌对的氛围是这些人激出来的;可恰恰是那些不出什么动静也什么都不参与的住客才是罪魁祸首,比如牙医斯蒂尔夫妇。这大厦所催生出的一种新的社会正在成型,那冷淡的、无动于衷的性情,对隐私几无所需,对摩天楼生活的心理压力可以有效免疫,正如同处在中性气体环境里的某种先进的机械物种一般蓬勃起来。此类住客,满足于终日守着华宅什么都不干,看电视也会关小了音量,只坐等着邻居出岔子。
或许,近来所发生这些,是代表着怀尔德和飞行员那帮人在做最后的尝试,尝试反抗这渐渐浮出水面的逻辑?可惜,他们几乎没有胜算,因为他们的敌手在这摩天楼里生活得很自得。他们从不埋怨窗外那些钢筋混凝土的风景没有人情味儿,也无所谓政府部门和数据统计机构侵犯自己的隐私;他们甚至很欢迎这种无形的入侵,还顺手捎来为己所用。是他们,率先掌握了二十世纪末的生活方式——同各色人等来来往往,没深交,也就没牵扯;生活所需均自给自足,无所求,也就从不会失望。
换一个角度,他们的真正所求也许暴露得比较晚。摩天楼之中,日子越是过得荒芜冷漠,它就越是奉上大好的前路。大厦以其高效能维持着那个一切赖以依存的社会结构。于是,前所未有地,他们不需要去压制反社会行为,可以放任自己离经叛道、放肆胡来。正是在这里的某些地方,他们生命中最为重要也最有意思的方方面面得以发生。有了这样一幢摩天楼来容身护体,就好像登上了自动驾驶的飞机,乘客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可以去探索到那些最黑暗的角落。从方方面面来说,大厦都是一个整合了既往全部科技手段的模板,用以实现一个真正“自由”的精神病社会。
一整个漫长的下午,莱恩都在办公室里睡觉,等着回家。好容易熬到下班,他驾车刚飞速经过还在施工的电视台工作室,就又被一整队开进工地的大型混凝土罐车拦下了整整五分钟。当初,就是在这儿,安东尼·罗亚尔开车时被一辆正在掉头的平土机撞伤了。莱恩总觉得这事讽刺:高深莫测如罗亚尔,是开发区的首位道路受害者,也是案发地的设计人。
被拖延了时间,莱恩车开得愈发烦躁。他没来由地深信:出门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果然,六点钟,他一回到大厦,便得知的确有了些新变故。莱恩换了身衣服去夏洛特的寓所小酌。夏洛特则在午餐前就因为担心儿子而离开广告公司回了住处。
“我不喜欢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临时保姆太靠不住了。”她把威士忌倒进玻璃杯,边说话边打手势,好像一个不留神就随时能把手里的酒瓶甩到阳台护栏外边去。她问:“罗伯特,这是怎么了?好像什么事都变得不安全起来,我简直不敢一个人进电梯。”
“夏洛特,不至于那么糟,”莱恩听见自己说,“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真的相信这楼里现世安稳?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很有说服力。就这一下午,各种骚乱和挑衅都能列出长长一份名录了。已经有连续两拨低楼层的小朋友被禁止进入天台上的游乐园。那个园子用围墙围着,里边有秋千、旋转木马和各种玩具雕塑,是当初罗亚尔专为业主的子女设计的。这会儿园门已经上了锁,并且一有小孩靠近楼顶就会被勒令离开。与此同时,最上面有几家的太太们声称在电梯里受到了虐待,还有些户主一早出门上班发现车胎被人放了气。艺术品破坏分子对10层的小学实施破门入侵,把小画家们的大作全从教室墙上撕了下来。最底下五层的候梯厅则异味冲顶,神秘地冒出了一摊摊狗粪;住客们当下就将它们全铲进高速直达电梯,投递奉还给了顶层。
莱恩听得笑出声来,夏洛特拿手指敲他胳膊,想把他敲醒:
“罗伯特!这些事你能不能都上点儿心!”
“我上心了啊……”
“你在走神!”
莱恩低头看向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八面玲珑的女人这会儿倒没开窍。他抬起一条胳膊笼着她,之后一点儿也不惊讶——她非常用力地回抱了过来。幼小的儿子想把厨房门打开,她倾身过去拿背抵着门,伸手仍将莱恩拉向她怀中,掐捏着他的手臂,就好像在说服自己:在这里,终于,有些东西是她能把控的。
在等待孩子入睡的那一个钟头里,她的一双手就没离开过他身上。然而,两人还没坐上她的床,莱恩心里就已经很清楚:简直像为这摩天楼里自相矛盾的逻辑提供例证一般,这第一次的性爱为他和她的关系所带来的并非开始,而是终结。从真正意义来说,两人是自此而生分,而不是难舍难分。同样自相矛盾的是:共枕在她的小床上时,他对她生出的那些许爱意和关怀也非温柔,而是无情,恰是因为这些情感与他们周遭这个世界的现实全无瓜葛;你来我往牵挂久常的,却是源自最无常的东西:肉欲,禁忌。
夜色尚早。在她入梦以后,莱恩径自走出了她的公寓,去寻觅新的朋友。
屋外,走廊和候梯厅里闲站着不少人。莱恩反正也不急着回家,于是一路走一路听,从一群换到另一群。很快,这种通气会几乎变成官方的了,住户可以借此一吐他们的牢骚。莱恩注意到他们现在主要抱怨的不再是这大楼本身的毛病,而是转向针对其他的住户。电梯故障被归咎于低层和高层的人,而不再责怪建筑师水平太次或是物业设计得太低效。
和斯蒂尔家共用的垃圾槽又堵了,莱恩打电话给物业经理。然而此人已是疲于奔命,淹没在了品类繁多的投诉和要求当中。他手下有数名员工已经辞职,余下的也已尽数出动,以求保障电梯运行,恢复9层供电。
莱恩拿上所有能找到的工具走进走廊,打算自己动手清通垃圾槽;斯蒂尔转眼现身,带了一个复杂的多刃装置过来打下手。垃圾槽里,一捆绸缎窗帘死死抵住了上方一整列的厨房垃圾。在两人为松动窗帘而做不懈努力的时候,斯蒂尔向莱恩亲切倾诉他们楼上楼下的居民如何对他们负荷有限的排废系统做不负责任的事情。
“这里有些人啊,能制造出最稀奇的垃圾,你都想不出能在这儿见到,”斯蒂尔对莱恩说,“那些东西,恐怕连刑侦组都要感兴趣了。你看33层那个美容师,还有那两个在22层一起住的什么放射科医师。就在现今看来,也都算是奇怪的姑娘啊……”
一定程度上,莱恩觉得自己对此还是赞同的。虽然这么埋怨显小气,但的确,美发沙龙的那位五十岁的店主就是没完没了地把她在33层的那间公寓反复装修,然后把整块的旧地毯和整件的小家什直接往垃圾槽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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