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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六月的一天,也就是著名的“五三”、“五四”大轰炸过后不久,“火炉”重庆酷暑难耐。石头仿佛变软了,江水泛起金属的光斑,连聒噪的知了也躲进树荫噤了声。马路上的柏油被烤成了一摊烂泥,偶有车辆驶过,碾出一串湿漉漉的音符来。
午后父亲偷偷约了几个男同学下长江游泳。他们在美国教会创办的博学初中念一年级,身穿斜纹咔叽布的短袖校服,胸前一排闪亮的铜纽扣,显得优越感十足。这天没有空袭,城市恢复了喧嚣而忙碌的生机。
他们来到窍角沱的一处江湾。这里沙滩平坦水流舒缓,一块巨石正好可以挡住路人的视线。几个人转到巨石下面时,却见有个少年正准备下水。他跟他们年纪相仿,穿一件蓝布对襟衫,粗布短裤。父亲的同学老庾悄悄说:“这人是黄泥塘初中的,叫张兴富,外号‘江猪’。家里大人也是你们裕华的。听说本事可大了,能扎到江底石缝里摸鲶鱼呢。”“江猪”就是江豚。那时候长江上还没有建堤坝,也没有污染,重庆江段还常常能看见江豚成群嬉戏的身影。
父亲听了不以为然,尤其对裕华的孩子不以为然,自家老子就是裕华纱厂的老板。他径直走到张兴富面前嚷道:“喂,咱们下江里比试比试,你敢吗?”
张兴富不出声,提着自制的木头拖鞋,抱起衣物欲往下游去。父亲叫住他:“把手上的鞋放下。”张兴富迟疑着放在地上,父亲使劲把木拖鞋扔进江水里说:“你不是会摸鲶鱼吗?捞鞋去吧。”
几个人大笑。张兴富咬紧嘴唇,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就追自己的鞋去了。
等他们“占领”江滩才发现,因为连降大雨,浑浊的江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而来,眼看就要漫上窍角沱码头了。老庾退缩了,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水,要是我爸晓得了,回去要吃‘笋子烧肉’了。”
其他同学也附和说:“要是衣服裤子被水冲走了,光着腚多难为情啊。”
父亲利索地把衣裤打了个卷,用裤带捆起来顶在头上,说:“我要游到那座江心矶。你们回吧,胆小鬼。”
水流果然比平时急许多,身体被冲得歪歪斜斜的。游了一阵,发现不远处有个光光的脑袋时起时伏,待近了才认出来,正是刚刚被自己捉弄的“江猪”。只见他摊开四肢懒懒地漂浮在水面上,好不悠闲自在的样子。父亲顿时有些紧张,想悄悄溜走。不想张兴富忽然身体一翻朝他游过来。
父亲大惊,知道自己肯定游不过他,但也只有硬着头皮迎战。“江猪”却没有发起攻击,只是示威性地做了两个漂亮的“豚跃”——这种高高跃起的水上动作是一般泳者望尘莫及的,然后“噼噼啪啪”地游走了。豚跃掀起的水浪让父亲呛了几口浑水,但他松了一口气:“江猪”显然放了自己一马,不然凭那小子水性自己有得苦头吃。
接近江心时有一个水涡,父亲小心地避开去。长江水势复杂,漩涡密布,到处都有水妖设下的陷阱。他原本打算游到江心矶航标站歇口气,取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明天好向同学炫耀,但游过来才看到江心矶礁石已经被洪水淹没了,航标站在激流中歪歪倒倒。他不禁有些慌乱,看来不仅取不到螺丝钉,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有个东西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他不高兴地回头一看,一个人正龇牙咧嘴地朝他笑呢,肚子鼓得老高。仔细一看,眼睛早已是两个洞了,白森森的骨头露着。是个死尸!
父亲吓坏了,大叫一声正欲躲开,又有几个人迅速围拢来。有的哭丧着脸,有的怒气冲天,还有的对他挤眉弄眼做怪相。他不禁魂飞魄散,屏住呼吸,一个猛子扎下去。直到憋不住气浮起来一看,不禁头发根根倒竖,江面上有密密麻麻的浮尸。这才猛然记起,上月的大轰炸中,很多无人认领的遇难者被当局草草掩埋在江滩上。如今洪水一到,膨胀的尸体就自动漂浮起来,浩浩荡荡地结伴而行,仿佛地狱之门打开一样。
父亲在江水中左冲右突,一心要逃离那些浮尸的包围,不料情急中却落入了“锅底堰”。锅底堰是由江底吸水洞(暗河)造成的锥形漩涡,小木船被卷进去也会无影无踪,人更是不值一提。父亲发现这个致命错误为时已晚,江水猛烈地打着旋,连浪花都散发出死亡的阴森气息。他听见死神在得意地狂笑,只好抡圆手臂顺着漩流方向猛冲,除了拼死一搏别无出路。不幸的是,漩涡是一张水妖精心编制的大网,父亲心一慌手脚就乱了,连呛几口水,水里仿佛伸出许多柔韧的触角,裹住他,拖住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睁开眼睛,有个人正在吭哧吭哧按他的肚子。是“江猪”,他身上多处被岩石划破了,还流着血。父亲吃惊地说:“是你……”
张兴富看见他醒了,站起身来就走。父亲连忙叫住他。见自己难为情地捂住下身,张兴富很不情愿地将换下的裤衩扔给他。父亲又接着央告说:“你千万莫告诉人,莫让我父母知道。”
张兴富低头看自己的光脚丫,转身走了。
2
由于敌机空袭频繁,学校提前放暑假。父亲喜出望外,终于有机会实现心愿,邀请客人到他私人空间做客。客人的主角自然是黄泥塘初中的张兴富。
所谓“私人空间”,其实只是祖父在江岸边修建的一个钢架库房。库房耸立在缆车索道旁,视野开阔,凉爽的江风穿堂而过,因此成为厂里孩子向往的游乐场。但是库房重地闲人免进,于是他就常常带领他的伙伴们翻墙入室,同守库房的老头打游击。
父亲邀请的客人分别是大表哥楚士安,士安的好友林志豪,同学老庾,以及他的救命恩人张兴富。士安比父亲述义大六岁,是重庆名校南开中学的高中生,还是篮球队队长和学生政治部长,他对这个表哥崇拜有加。张兴富本不想来,可父亲多次诚心相邀,他也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老庾本名庾嘉庆,是临时请来当陪客的。
几位客人跟着主人钻水沟、爬围墙,终于爬上高高的库房棉纱包时,都对父亲的私人空间赞不绝口。
父亲做了精心准备。他向家里要钱买了一双机制胶底布鞋,那时候多数人家的孩子都穿自制手工布鞋。这是他特地为张兴富准备的礼物,含义不言自明。张兴富坚决不肯收这份厚礼,大家一致劝说,他才红着脸接过去。父亲准备的还有一书包从街头地摊上租来的连环画,一包冠生园制作的奶油点心和事先装在五磅保暖瓶里的糖水冰棍。张兴富和老庾立刻就被连环画吸引了,他们捧着《忠义杨家将》和《岳家军传奇》看得津津有味。表哥士安和他的同学林志豪却对连环画没有兴趣,两个高中生一面吹着习习凉风吃糖水冰棍,一面表情严肃地讨论抗战局势。
士安不爱穿校服,只穿一件北方人常穿的对襟布纽扣短衫。他原来在河北上学,他父亲,也就是父亲的大姨父,是石家庄大兴纱厂的少东家。因为抗战爆发,辗转迁徙耽误了学业,士安二十岁才念完高三,如今正准备参加高考。不幸的是,由于敌机空袭学校提前放假,高考也变得遥遥无期了。而林志豪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因为参加陈嘉庚先生组织的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孩子就送回国内来念书。这个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生,博闻强识博览群书,志向是做个像黑格尔那样伟大的哲学家。父亲崇拜表哥和他的同学,不仅因为他们学习优异志向远大,还因为他们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着他,尽管他一时还无法说清是什么。
父亲打开盒子分点心。当奶油点心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时,大家都使劲咽口水,父亲把第一份点心送给新朋友张兴富,张兴富眨眼工夫就吞进肚子,他从来没吃过。父亲见他舔干净手上的奶油后故意转过身去,就慷慨地把自己那份也让给他。林志豪吃完点心后遗憾地说:“在南洋的时候,我吃下过一整只奶油蛋糕。”
士安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我也能吃完一只。”
张兴富忽然激动地宣布:“敢不敢打赌,我准能吃下三只!”
大家都笑,说现在哪有这种好事,等将来不打仗了再跟你赌。正说笑着,厂门口传来尖细高亢的女生湖北腔。父亲的湖北老家湖泊众多、水面开阔,女人们都喜欢隔着湖岸高声说话,个个都把嗓子练成了花腔女高音。父亲听出有个熟悉的声音是表姐如兰。如兰是士安的妹妹,正在医科学校念书,长相甜美、人见人爱。志豪的表情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脸兀自红得像石榴。父亲有些奇怪,但问号未及展开,脑袋里就踩进许多看不见的靴子来。
仿佛开来一队巨人,他们狂暴地跺着脚,咚咚地敲击铁皮屋顶。是许多飞机同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吼叫。士安失声叫道:“不好,空袭……”
没等他们逃出库房,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席卷大地,爆炸掀起的气浪如同海啸那样轻而易举地掀翻屋顶,刮倒钢梁钢架,把百余斤重的棉纱包毫不费力地抛向空中。当父亲从晕头转向的翻滚中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片草地上,身体竟然完好无损,他的同伴也都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工厂到处都在起火,爆炸的浓烟像黑云一样遮天蔽日,浓烈的硝烟和灰土尘屑令人窒息。表兄士安大喊:“快跑,到防空洞去!”几个人都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跳起身撒腿就跑。
3
当燃烧的天空渐渐冷却下来,空袭的乌云终于散开去。连重新露面的太阳也变得胆怯起来,它半闭着眼睛,似乎不愿目睹战争恶魔留下的种种人间惨状。父亲看见自己熟悉的工厂变成了一座地狱,仓库成了废墟,厂房东倒西歪,到处都有烧焦的树木和房屋,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弹坑和断垣残壁。他像只没头苍蝇在废墟上乱窜,大声呼唤表哥和志豪的名字,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嘈杂的声浪淹没了。刚刚经历“无区别轰炸”的重庆,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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