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听到天子来访的消息,连忙从榻旁起身。她的眼圈有些黑,神色也颇憔悴,几缕油腻枯黄的头发从头上飘落到肩膀,又飘到地上。她已经不眠不休地看护了数夜,实在是心力交瘁。
曹丕躺在榻上睡着,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很苍白。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麻被,脖颈处被细心地包扎起来。现在他额头还有些发烫,但医师说不妨事。
刘协与伏寿一齐来到,卞夫人急忙要叩拜。卞夫人不管政治上的事情,她只知道曹丕遇刺之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施以急救的是天子。历数大汉两百多年,可还没人享过这种殊荣。
刘协让她起身,温言相劝了几句,然后伏寿搀起卞夫人,扯到一旁细细地说起话来。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是很好说话。
刘协让那些女人自己聊着,他走到榻旁,仔细地端详睡梦中的曹丕。曹丕浑然不觉自己被天子注视,闭着眼睛,不时还嘟囔两句含混不清的话,不知是梦里见到谁了。
天子挺身相救的举动,在不同人眼有,被解读出了不同的含义。对雒阳系大臣看来,这是天子对曹氏讨好的手段,表明汉室已经服软;对于司空府来说,天子的举动雄辩地向天下证明了,汉室与曹司空之间君臣和睦,让董承之乱所引发的险恶谣言不攻自破;而在满宠或者郭嘉眼中,刘协会去救曹丕,肯定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但刘协自己知道,他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想去拯救一个孩子罢了。
现在孩子活了下来,刘协不得不开始思考,该如何利用这段因果。如果是真正的刘协,一定会籍此大作文章,收获或明或暗的利益。但刘协对这种思路却很生涩,他宣称要开拓自己的王道,可这毕竟不是一夕之功。
“唉,哥哥,这可真是很难呢。”刘协苦笑。他不能总是依靠伏寿和杨修,必须得自己有所决策才行。眼下他只好依照直觉行动,对曹氏施以怀柔之术,总不会错。想到这里,他看了眼窗外,不经意地挪了挪脚步。
杨修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窗外。自从许都大洗牌后,宿卫被统统换了一遍,原来种辑的职责,现在暂时由杨修来掌管。他身为外臣,不方便进入司空后府,就带着扈卫在门廊等候。
他正在和扈卫丢着骰子。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卫兵的询问。杨修抬起头朝那个方向看去,瞳孔陡然收缩——披着一件大裘的郭嘉施施然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美貌女人。
杨修挡在郭嘉面前,把手一伸:“奉孝,抱歉,陛下正在里头探视,此地已设重围。外臣不得靠近。”郭嘉停住脚步,把身上的大裘掖了掖:“哎呀,那我等等好了。”杨修注意到,郭嘉的头发潦草地用一方青巾束起,几缕乱发从额头上垂落下来,显得凌乱不堪。
郭嘉恭顺地后退了几步,站到一旁去,女人亦步亦趋。杨修笑道:“天气还冷得很,奉孝你身体不好,还是去屋子里歇歇吧。陛下离开时我派人来叫你。”他一指旁边左侧的耳房,那里有炉子可以取暖。郭嘉却拒绝了他的好意,表示自己能耐得住。
“许都的这点严寒,冻不坏人,只会让人更精神,德祖你说是吧?”郭嘉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杨修抛着骰子,也笑道:“嗯,说得是,眼看就要开春了,风雪也吹不了几天了。”
短暂的交锋之后,两位青年才俊都陷入了沉默。这时候郭嘉身后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子,郭嘉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对杨修道:“她能进屋先待会儿么?”
“自然,自然,这位是……郭夫人?”
郭嘉是司空府军师祭酒,司空长子遇刺,他来拜见顺理成章。曹公不在许都,外臣欲探视曹丕,总绕不过卞夫人,须带女眷方不失礼数。就连天子前来探病,都要把皇后带在身边。
“同房人。”郭嘉大大方方地坦承。旁边几个扈卫听到,都偷偷笑了起来。
这个放浪形骸的家伙,想必是从什么地方随便找来个女人充数。杨修眯起眼睛,暗暗打量郭嘉身后的女人。这姑娘身材玲珑小巧,胸口浑圆,浑身洋溢着一种野性。看她的怯怯举止,想来是长年混迹乡野,没有大族闺秀的优雅气质。
大概只是郭嘉想换换口味才找的吧。难怪他只肯说是同房人,连姬妾或侍婢的名分都不愿意给。
“呃,那怎么称呼?”
“她叫红昌,你叫她任姑娘就行。”郭嘉拍拍红昌的屁股,让她去屋子里。红昌面色一红,转身急匆匆走到门口,却不敢进屋,只敢坐在门槛上把手伸进去烤火。
“这位任姑娘,不是中原人士吧?”杨修问。
“这次我去南边捡回来的,还不错。”郭嘉毫无掩饰地用指头点了点,杨修一愣,然后两人一齐哈哈笑起来。笑声既罢,郭嘉把双手抄回到袖子里,在院廊里慢慢踱步,转着圈子。杨修看他眼神扫视,忍不住开口问道:“奉孝你眼光敏锐,可是觉得这里有些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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