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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黄膺白先生家传(第1页)

先生姓黄氏,讳郛,字膺白;浙江杭县人。生于绍兴之百官镇。初名绍麟,号昭甫。在乡里读书有神童之目,塾师别字之曰天生。先世自安徽休宁迁居松江之华亭,累代读书。高祖思孝字静斋,以布业为邑中巨富。曾祖镛字竹西,益治田宅,殖产至浙江嘉兴县治,性豪爽,急人之急,子女多与浙人联姻:有女适余杭章氏,太炎先生炳麟之祖母也;子曰如琛字蕴山,为先生祖父,喜鸳湖秀丽,筑室于邑之南门报忠埭,好宾客,以楠木为厅,号容百席,太平天国时据为公馆,后分为邑人盛姓及陶勤肃公住宅。如琛子文治字友樵,娶嘉兴陆氏,生四子,先生其季也。黄氏数世赡裕,友樵公性谦谨,读书不治生产,少时遇洪杨之乱,为乱军所掳,间道至百官依族叔以居,遂家百官;自是家道中落,尽失嘉兴之产,后以州县候补于浙,殁于杭垣,素与杨古韫、张璧泉诸公交好,皆松人之宦于浙者,杨公名葆光,诗画并称于世,与亦云外王父家有旧,以故幼时习闻之。友樵公之殁,先生甫七岁,诸兄皆未成业,陆太夫人携孤扶柩返松江原籍卜葬,不果,乃自百官移家杭州,内外无倚,历忧困,安拮据,而课先生以严厉。家贫,无力延师,送至同善堂读书,地方善团所设义塾也。岁惟三节出省母。陆太夫人尝训之曰:某人修行久,将得道,佛来试焉,初为勐虎,须爪拂面不惊;继为元宝,灿然在手不顾;最后为美人,窈窕在侧不动;三夕,佛曰可矣!挈之登天,夫为人皆当如是也。年十七,补钱塘县学生。民国后,钱塘与仁和合称杭县,故为杭县人。府试时,与同县汪君受知于杭州知府侯官林迪臣公棨,欲召至府署读书,而家无长者可通白,且须课徒助家计,乃由汪君独应召。逾年得汪君书,言正习所谓笔算数学者,大奇,购一部,废寝馈毕之;复借《代数备旨》《形学》两书。得其究竟,以是于数学独具心得,盖初步数学出于自通也。

杭州多名贤遗迹,岳武穆墓尤刺激人心,为先生幼时常游处。尝谓于武穆事所感最深者,为岳云之从死,宋室偏安如累卵,不堪有如伍员者因复仇而损国本,不如父子同沉沦地下,使陷之者无所用其顾虑也。戊戌(一八九八)而后,维新论盛起。一日读梁启超先生《尚武论》,忽有所感,毅然有投笔之志。逾年,浙江武备学堂招考,遂改今名往应考。以第一人录取。明年复以第一人派赴日本留学,以性喜数学故,习军事测量。与同学约:凡一省有同学三人者,分习测量系之地形、三角、制图三科为一组,不得则要邻省合计之;以他日返国,每区有同学一组,可分工合作成地图一,至中国人自测自制一完备之全国大舆图止。留学七年,屡得最优成绩。毕业于地形科。时中山先生在日本东京,合革命各小团体为同盟会,先生加入为同盟会会员。物色四方同志,浙江军人之加入,多所介绍。复以陆军学生须归国领兵入伍,为实际工作,乃合同志中之尤坚贞者,得二十五人,号曰丈夫团。以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义相砥砺。其后辛亥光复,南北各省发难及主持人物,丈夫团几居大半。与国民政府主席奉化蒋公,发刊《武学杂志》于东京,阐革命主义,论军人职志。又时应国内外报章杂志之约撰稿。凡署名曰明耻曰哭远者皆先生也。日俄之战,日本以新造岛国,一战而胜;旅顺一役,实其关键。日人樱井忠温着《旅顺实战记》一书,名曰肉弹,各国均有传译,先生译为中文,以为此何地也而有此战,国人所宜伤心惕励者也。归国,供职北京军咨府,筹办军事官报。在首都作中心运用,乃先生夙所自许于同志间者。辛亥武昌起义,急与曾可楼先生昭文、李晓垣先生书城出京南下,皆丈夫团同志。上海光复,数日,无统一组织,众纷纷不待号令,指挥不一。时南京第九镇举义不成,武汉孤危,全局岌岌;革命党人与地方绅士集议于上海城内海防厅,久之未得要领,先生自众中出,指陈大势,决定组织都督府,推吴兴陈英士先生其美为沪军都督;大计遂定,众有所适从。英士先生者,久在上海策动革命,曾只身入制造局,欲以不战之说动清吏,免地方糜烂,为清吏所拘禁。先生闻之,计用军咨府执照,入局营救。及民军攻制造局,清吏潜遁,英士先生出,首问同志安否。其仁与勇为先生所心折者也。于是众复推先生为参谋长,自练陆军一师,即后之陆军第二十三师。南京临时政府成立,誓师北伐。大总统孙公以先生兼兵站总监。

上海为革命军第一重镇,武汉恃以呼应,南京用为后援,而各省军事、交通、外交、经济、舆论之总枢纽也。抚辑调度之烦,倍于他省。论辛亥革命成败关键,在南京之克复。南京克复,浙军实最称劲旅;所以维护支持而成其功者,沪军都督陈英士先生与先生,皆浙人也。先生日往来于南京上海间,尝增设沪宁路夜车以资休息;今京沪路之有夜车因先生始。清帝退位,孙大总统解职,沪军都督府取消,京沪善后事宜归江苏都督办理,先生转任为江苏都督府参谋长,责在清理北伐军队之在津浦线一带者。特先自动解散其所领陆军第二十三师为天下倡,以次整理遣送其他各军。数月而革命后复员之功,迅速毕事,匕鬯无惊。二十三师将领多一时俊杰,其后辅佐元首,参预大计,当军国之任者,颇有人焉,此亦非常之遇合也。卸职后,奉令出国考察军事。未成行而宋教仁先生被刺案起,二次革命猝发。宋案初起,在密电中稔知主谋者袁氏。暗杀政敌之举,出于在位总统,岂革命同志所逆料?于是有谓宜诉之法律者;有谓必须用武力者;先生正在京办理交代及出洋手续,得电遄归。视察所得:以为革命党既以政权让袁世凯,诸领袖已相继离要职,以共和缔造艰难言,以革命党当时实力言,国家不堪有内战,战亦未必遂胜,主慎重之说。既而决议起事,义与同志共进退;事败袁政府下令通缉。其第一纸悬赏缉拿黄兴、陈其美、李书城及先生四人,令曰:不论生死,一体给赏。乃亡命日本。同志既集东京,有拟继续为倒袁活动者;有拟暂时为学术政见之表现者;先生以零碎工作无裨大局,徒折志士,于国家团体俱不利。迨英士先生有大连之行,尼之不可,乃留书达己见,匆匆离日本而赴南洋。盖当时有奔走者传东三省地方有人可用,先生不以为然,且识奔走者之妄也。居南洋一年,将赴欧洲,而第一次世界大战起,道梗,遂折向美国。自是一意研究世界大势,对本国政治,常保持独见与特行,不随众同可否。终其身,除同盟会外,未尝入何党系焉。

洪宪称帝,由美返国,参与浙江加入护国军之举。事定,移家天津,读书著述。先后五年,不问南北政事,不与当道往还。最敬慕者严范孙先生修,屡从其请,为众演讲;常过从者张敬舆先生绍曾,因其介,多识北方思想开明之军人。民国七、八两年(一九一八、一九一九),成《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及《战后之世界》两书,欲以世界新趋势新潮流启发国人,资为警惕。尤痛心疾首于内争,以为民国以来屡失自强之机,其因皆在于内争,“万恶之内争也”一语,在两书中不厌三致意焉。大战告终,赴欧美考察战后经济。华盛顿军缩会议及太平洋会议初发起,在美草华会发起之内容及其趋势一篇。政府电聘为赴美代表团顾问。兹行见战后各国经济凋敝情形;美国不批准《凡尔赛和约》情形;以及中日关系之愈不可解,将成为世界问题情形;欲大声疾呼,促国人之觉悟而无从,乃再度置身实际政治,期以非常机缘,促进统一。入张绍曾先生内阁为外交总长,颜惠庆先生等两内阁为教育总长。并应蔡元培先生之约,为北京大学学生军讲军制学;应范源廉先生之约,在师范大学史地研究系授国际政治;应冯玉祥先生之约,为其参谋将士解释国际及国家大势。

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国民军之役,破北洋军阀递嬗专政之势,结清室残余未了之局,使革命势力骤伸于北方;发难者冯玉祥先生,而先生实以孤身当枢纽之任。方国民军自古北口班师之日,先生正在教育部总长任,先以密电致冯先生曰“吾侪立志救国,端在此时”;得复电谓“来电遍示同人,众意佥同,准于某日班师”。盖事机取决于先生,以在京稔知内外形势故;临时始宣示于福斯,以必须严守上下秘密故,皆冯先生所预约也。先生当日迎之于高丽营,夜半席地改草国民军通电。嗣以内阁摄政。修正清室优待条件,以故宫为博物院。下整饬风纪严肃官规之令。西南革命同志,相率北来。气象之盛,仿佛民元。而军人有拥戴段祺瑞出任执政之举,中山先生旋又病殁故都,遂辞本兼各职,移家天津。

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国民革命军自两广进抵武汉,总司令蒋公邀商进行大计,以沪上为中国经济重心,属先往密为布置。京沪底定,国民政府奠都南京,蒋公为实现中山先生《建国方略》中大上海计划,令为上海特别市市长,再辞不获。受命自拟特别市组织条例,起草者初定为市长集权制,先生以上海密迩首都,政治性多于地方性,市长或将视中央政局以为进退,非各局分权,无以固基础而利建设,决改为各局分权制。多级而总揽,夙为先生对政制主张,特别市组织无先例,盖试寓其义于此矣。规模初具,而蒋公以事去职,遂同时引退。迨蒋公再起,受命为国民政府外交部长。十七年(一九二八)五月,国民革命军北伐由苏入鲁,蒋公电约至徐州会谈。抵埠而蒋公以军事前行。次日,济南下,遂晤蒋公于济南。日军滋事,致酿五三惨案,民情奋激。先生以北伐正在中途,统一功亏一篑,力主迅速制止当地乱事,绕道完成北伐,忍小愤以就大谋,使蓄意酿乱者寻衅不成。事毕引咎辞职,于事实是非毁誉,不以一言自见。挈眷入莫干山,颜所居曰白云山馆;出则竹杖芒鞋,入则左图右史,常经岁不下山。自十七年至二十年(一九三一),屡辞征召。于国事有所献替,则以书交便友转递,尽意而止,不问去取。尝自以孩提失怙,赖社会扶植,始克读书受业,矢以受之社会者报之社会,斥资在山麓庾村,筹设乡村义务学校,曰莫干小学,为改进附近农村之先着。时统一甫告成功,而内战又起。战事激烈,甚于曩昔,乃于事定之始,作祈祷和平一文,同日遍登上海各报为社论,胪举国力耗于内争,建设因以停顿,同类相残,胜亦不武之义,期朝野之觉悟,事在十九年(一九三〇)冬。共产军久踞江西,而日本少壮军人亟于思逞,密请中央注意东三省大吏,勿使逗留关内,生后顾之忧,事在二十年春。

九一八沈阳变起,继之以凇沪之战、长城之战。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准备未成,屡战不利;诉之国际联盟,则空言制裁,益触野心者之忌。反侧之徒,习于政争,不明大义,群集平津。伪组织之酝酿,甚嚣尘上。政府不得已,定安内而后攘外之策;事实必须有暂时之缓和,乃于二十二年(一九三三)五月,设立行政院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辖河北、山东、山西、察哈尔、绥远五省,北平、青岛两特别市,以先生为委员长。受命之日,日军迫通州,距北平数十里。爱先生者劝由南京绕道南昌,与蒋公面商机宜,然后北上,则不出一星期,平津运命已决,而责不在先生。先生以既经受命,华北存亡,在于一身,义无返顾,星夜北行。五月十七日抵平。时先生离平已八年,人事既尽变更,日本人中亦无旧识者。十八、十九两日,日机时在平空示威。二十日晨正欲设法与日本某武官会晤,适其时一青年枪伤日兵营哨兵,会晤事遂中变,日队长且携武装卫兵直冲新华门责问。新华门者旧总统府,时军分会何部长应钦驻其中居仁堂,先生居其中丰泽园。是日晚十一时,平市长报告本晚有便衣队暴动消息,乃辗转传卫戍司令部妥为防止。二十一日,在军分会开军事会议,各路总指挥长官咸集,会商良久,只能以各尽最后之努力为结论。日方复以《辛丑条约》为名,向北平东交民巷增兵。傍晚,东北两战线均告急。大势岌岌,众彷徨将弃而去之矣。正焦虑谋万一之挽救,晚十一时接行政院电令:除不承认伪满洲国外,其他条件,皆可磋商。先生再至军分会,遇黄季宽先生绍竑,乃告以亟须与日人谈判,未返前请勿离去,即只身出与日方折冲。至二十二日天明,始拟就《塘沽协定》草案,晨六时返寓,以谈判经过告诸同人。乃亲拟电呈政府核示。一日一夜,仅得在书房小塌假寐片刻耳。五月三十一日,政府派员签订《塘沽停战协定》,日军撤至长城线。逾月,亦云至平,见先生形容枯藁,颜色憔悴,爱国者望治过切,不谅环境;掣肘者乘间中伤,正气难伸。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焚;谋我者野心未已,更无论矣。每接应终日,至中夜尚须阅案牍,将日间重要交涉,自草电文呈政府。惧其力不能久支,劝曰:“此行冒险而来,为国家故,忍辱负重;今烽火既熄,曷飘然辞去,以后事付之后人,还我山居,塞悠悠者之口。”先生谓:“停战岂得已事?华北艰险未艾也。昔时腹地,今为边疆,一不慎,随处燎原,自首都南迁,平津久为北方霸权出入所,中央政令难及,嗣今治权之内属、地方之整理、人心之振起、生计之培养,皆救国急务,欲免政府北顾之忧,必尽力至告一段落乃止。”

初,是年四月,先生应召赴赣讨论北行时,政府之意,拟并党务、政治、军事于一以利指挥。先生以身不在党,于军事久隔膜,谢不能。又令自兼一省或一市,以资伸缩;亦不欲。故最初政整会组织,为财务、政务、秘书三处,大抵从前北平各政治组织之旧也。先生就职伊始,以财政必须中央统一,则军事政治可免割据;即将华北财政划归财政部。亦不愿干涉各省市行政,迁改财务、政务两处为调查处、参议厅、建设讨论会,由执行机关而为设计指导机关,先生所自画其范围,而务切于实际者也。华北五省两市中,惟北平市及北宁路局两长,出自先生推举。一二年间,平市既整顿市容,厉行禁毒有成;北宁路局所解铁道部之款,一时为全国各路冠。先生方竭力以成部属奉公之忠,不有一毫尾闾安插之方便也。闽省人民政府之变,不惜以外援为后盾,南北俱奔走酝酿。有来说先生者,先生竭爱国爱人之诚,用釜底抽薪之策,旬日之间,动以利害,制其机先,阴弭分崩之患。当事急时,其自矢之忠贞,对人之坦白,解释国家与个人前途利害之殷勤恳切,退食时往往与家人觌面若无睹,相对不一言,必欲尽至诚使来者了然于向背之影响,心悦而后已。尝谓对本国人总好说话,虽吃力不觉苦;惟本国人屡屡不识大体,直令人伤心,终叹息二十余年不有内争,何来外患?涓埃之力,从事搪塞,无裨国家。其后日本既少信义,交涉层出不穷;官吏狃于故常,痛定不复思痛;社会恃虚娇之气,空言张目;先生周旋其间,转移无力。在职两年余,忍难言之痛,未尝一日稍伸其意。屡病,羸日甚,政府初给假养疴。二十四年(一九三五)九月,始明令撤销行政院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二十五年(一九三六)春夏,卧病莫干山;秋八月病亟,返沪入宏恩医院,医者断为肝癌症,十二月六日晨九时半殁于寓,年五十七岁。方先生病时,蒋公在粤,日以电来问疾,亦云日以实报。蒋公返沪,至医院,坐久之,从容告先生以政治近状,且谓所准备已达半程,再一二年者,国家事当有把握。其后先生告亦云曰:我曩者每健谈,今日蒋先生不令我多言,所喜者国家兴复可期,我死亦无憾,何况于病?呜呼!先生盖不自知其病之不治也。蒋公设辞以为最后之慰藉,是知先生之病且知先生之心者也。先生临终,值百灵庙小捷。半昏迷中皆指挥军事之语。张岳军先生群在榻旁高声曰:“弟等当继兄志为之不怠。”呜呼!先生既自竭其力矣,有责者又如此其慰先生也,先生宜不复有余憾也。

先生初娶于吴,继娶亦云,无子,女熙文、熙治,熙文适江阴沈璇。亦云承命保存文稿,继续其乡村教育事业。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葬先生于莫干山麓庾村。亲友会葬者数百人。简丧速葬,谨辞国家荣典,不以无益耗有用,不以个人累众生,皆守平日遗意。

先生宅心纯洁,于国家民族鞠躬尽瘁,用之则行,行无所瞻顾,舍之则蔽,藏无所悔忧。生平言行一贯,不依流俗浮沉。读史慕管仲诸葛:以为善因祸以为福,转败以为功,庶几政治家之手腕;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庶几政治家之胸怀。在朝在野,无不兢兢业业,以守法为荣。所经职务,未尝快一时之意,贻不了于后人,留国家之隐患。无事之日,视城市如传舍,以山林为故人。不置身任何公私营业,不插手任何公共机关。尝言为人须独往独来,拿得起,放得下,庶几免于世之所谓土劣也。一生提携后进,不遗余力,而选士拔才,不求附己,倾心用人,必成其功而分其过。失意者为纵横捭阖之论,务令在大端远处着想,怅惘而来,平心而去。排难解纷于无形,辄为大慰,不求知不求谅也。严族类之戒、大夫无私交之义。举世以为“日本通”,而与日本人不接私人杯酒之欢,对中日间经济文化事业,从不生义务权利关系。议论终朝,不出百年大计之外。故虽邻国之人,亦贤者敬而不肖者惮焉。所办莫干小学,规划悉出躬裁,朋友笑之曰:“以君之力,曷不办一大学?故人岂不乐成之!”曰:“此我个人之心也,当以个人之力偿之,办小学则我力所及,不烦朋友也。”学校筹备时,拟名未得,有请用先生夫妇名白云者,笑以为不可。规模既定,事权悉专诸执事。所居在望,而不相顾问,有疑难始为解决。生平作事类如此,不以公私大小而异也。居家恂恂,除卷烟外无嗜好。喜山,喜读书,喜建筑。自平而津而沪而乡,每至一地必置宅,去一地即售其居;二十余年常自有其所居,然亦不令有余屋烦经营。晚岁移建筑之趣于山中:为山馆、为学校、为藏书楼、为农村改进会,悉化私以为公,不因玩物而丧志。

方亦云之与先生成婚姻也,先生既缕语其家世,复述所怀抱志向相切劘。亦云亦以庭训所得,举历史上砥柱中流转捩大局之志士仁人,世所难能而可贵者,相钦慕相期许。一日,游焦山,俯仰兴亡,不觉率意议论古今人物;先生忽跃然从座起曰:他年我之传记,必托之君。二十五年,不幸竟成谶语。顾先生一生,既不屑措意身后事,更未尝准备身后名。斯言也,殆自悬其行事之鹄,而责亦云以相成也。亦云维先生早年革命,事多秘密;中经艰险,文字随得随毁;晚岁一意国家之急,不以言语自见;盖可以言传之史料,不得事实之什一。先生丧后百日,朋旧有纪念之文,各述公私相与经过,事虽片段,语皆可征,第一辑六十四编,名“黄膺白先生故旧感忆录”。亦云為之序,中有曰:回念先生在世,性刚而以忍为德,善言而以默为辩,智足而不用多谋,见从迂远,行在切近。不废极新之学,而守极旧之义。与人交落落,不为利害之说,而简率易与,终始如一。爱国情绪热烈,而不耐周旋政治,其进也难,故出处常不得已;其退也易,故努力只限于枢纽,而成败须俟乎后人,综其一生,盖常在矛盾之中,其心迹之苦、行事之难,而不为世人所共谅焉,宜也。呜呼!士君子处非常之世,忧国居天下先,然言则违众,行辄块然,无济于时,赍志以殁者多矣,宁独先生为可哀耶?

先生逝世未周年,而中日战起,遗稿谨藏密处,知交散在他乡,征信难全,长编之作不可期;且寇深势急,文章其何为者?众方宛转于焦土,岂得从容论往者事。先生而生,决不许我。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秋,欧战爆发。三十年(一九四一)冬英美参加对日战争。于是全局胜败更可睹。亦云之所以拳拳于国家之危急,耿耿于人心之不定者,亦既竭其绵力而尽其苦志矣。乃于三十二年(一九四三)春,始自草半生杂记,其间二十五年一篇,往往涉及先生出处大节,然断简零篇,仅后死者以为追思缅想而已。岁月不居,距先生之殁瞬十载,烽火未息,山中学校及所存一生仅有之遗物,一再被劫,至本年春而弦歌中辍,器物尽空。所谓谨藏者,岂可终保耶?人事不可知,宿诺其将谁诿?爰略具行谊始末,为后之论史事者考焉。

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夏七月黄沈亦云谨撰

先生家传既成后四旬,实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之十日,日本降讯传至沪上,十五日,吾蒋主席在重庆向国内外广播其事。九月二日,日本代表重光葵、梅津美治郎至美国军舰密苏里,向中美英苏澳加法荷新西兰签订降书。四日,蒋主席作胜利广播。九日,吾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在南京正式受日本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之降。

溯昔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五月三十一日签订《塘沽停战协定》,代表吾国者:北平军分会何代委员长应钦所派军分会总参议熊斌;代表日本者:关东军参谋副长冈村宁次。十二年中,人物依然,荣辱易位。倘所谓天道循环,物极必反者非耶?抑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成败洵非偶然耶?呜呼!人类而不有大仁大勇之心,克己以解古今报复之结,徼天之惠而不战兢惶悚,懔然以前车为戒者,则后之视今,能不如今之视昔耶?可不惧哉!

亦云尝与先生同遭国难,不得分其劳、慰其志,抱终天之恨兼人之愤久矣;睹兹日月重光,河山还旧,喜极欲狂。念先生未与胜利之盛,谨于是日具瓣香清茗以告在天之灵,系辞以代告文曰:

百灵小捷不足数,一路二路断续吐,是君最后呻吟语。王师毕竟定中原,家祭今朝君知否?百千万亿成仁赴义之国殇,与夫虽不阵亡而实战死之忠魂,当与君徘徊乎太空,而乐视斯民之鼓舞!一杯酹向阶前圃,昔日租界今国土。

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九月九日亦云又记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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