膺白没有进党,在民国元年(一九一二)是自然的。辛亥以前他参加革命为同盟会会员。民国成立,以同盟会为基本成员而组织国民党,行两党对峙式的议会政治。凡同盟会会员实际都自以为是国民党党员。惟当时以军人不宜干政,故军人不入党,虽不入党,他们的精神和行动,都向着跟着国民党的。膺白是军人如此,与他同样的还有不少。那时,国民党、革命党、民党在一般人看来有同样意义。
癸丑(一九一三)二次革命失败后,国民党改组,参加者除宣誓还盖手印。有些人不赞成如此,未去参加,膺白亦然。他重法甚于人,重自由意志甚于服从领导。他的朋友在他身后论他:从此常持独立见解,革命方式与前不同,亦不朝三暮四,忽友忽敌。膺白没有入国民党,然亦从不属任何其他的党或派或系。
国民党经过十年的困苦艰难,在国内国外俱不顺手。在国内有军阀的敌人,亦有军阀的同伴。在国外,日本不愿中国之成功,欧美亦报中山先生以淡漠。而这时四出招徕者有苏联,中山先生遂采取了联俄容共政策,国民党再改组,近于苏联方式。
我至今不解,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左右何以中山先生会联络一向压迫南方革命党的奉张、皖段?又何以北方的国民军在酝酿时不早点告诉南方?南北相呼,彼此都加声势,不必落军阀之手,而对国际亦不必一面倒去!在膺白方面我所知道的,他埋头酝酿,而力不在手,事无把握。
在北方,我们不敢提容共之事。我个人只有两次经验:一次在北京,不知如何同我妹妹性仁,提到我们住房的房地契,她说:这些都将无用了。她的屋是举债而得,夫妇二人积年卖稿偿债,成功比我的更辛苦。她言下甚为沉重。又说:现在还可能,多吃点鸡吧,将来没有得吃。她的身体比我坏,需要营养,有此感觉。我的说法不同,预料要苦,在不苦时先练习起来。这是仅有的一次我们姊妹间为未来生活而讨论到的话。又一次在天津,膺白已南归,我亦将动身,膺白来信有给张敬舆先生的一页,叫我面交,信内的话很简单,大意有两点:一、“洪水”有挽救可能,二、希望他在北方亦努力,使国家早统一。敬舆先生看信后,当我面,照膺白嘱,将信焚去。
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冬膺白南归后,蒋先生几次叫他入党,膺白不愿。蒋先生是十分好意,在国民政府下从政,必须是个国民党员。要发言有力,必须是个中央执行委员或监察委员,中执、中监都由党的全国代表大会选出。又国民政府以中央政治会议为最高行政决策机关,而中央政治会议系由中央执行委员所组成。不是党员则不能参与这些事。又膺白屡次言“法”和“制”和“党的组织”,他的意思:国家要立“大法”,政府要有合理的“制度”,党要有合理的“组织”。这些亦须是党员才有资格建议。
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春,我们从南昌到九江,正要坐船到上海,其时膺白离开蒋先生还不过一二天,忽然杨虎(啸天)匆匆赶到,面交一封蒋先生的信,信内别无他事,只是膺白的入党志愿书,上面介绍人张静江先生和蒋先生自己都已签了名,只待膺白自签。膺白没有签名,原件由杨带回。蒋先生初到上海,一日在亚尔培路我们家里,谈到政治,又谈到英士先生,叹息着说:如果英士先生不死,可以办党,蒋先生自己专心军事,而由膺白办政,可以合作分工。然英士先生究竟已死,而膺白始终只愿做一客卿,无意参预党的政治。那日何以有这段谈话我不如道,我因参加送客,在他们很闲散的神气中,听着上述几句。其时亦正是汪精卫、宋子文二先生一同到吾家来,他们二位以前没有到过吾家,以后亦未再到这所房子,匆遽进来是寻蒋先生的。我不大了解宁汉与左右派争执的真点,尤其人事上忽左忽右的变化经过。大概这是在汪与陈独秀共同宣言之际,只记得第二日报上登出蒋先生声明与汪合作之事。亦记得膺白看了报,觉得那日他和蒋先生谈话不是如此,颇惋惜这变化。当时汪从苏联归,宋从武汉来,都尚称为左派的。
民国十七八年之际,有一次报载河北省党部指导委员中有膺白名字,当时不解原委。后来闻知几位老同志以为膺白当然是党员,如此不必再经过入党手续。蒋先生如此容忍一个倔强的朋友,老同志如此要为他开方便之门,而膺白终不动心者,不是矫情。
膺白对当时党的组织、政治作风、政治制度,均有异议。这些异议他大概都对蒋先生陈述过。在北伐告成之后,他觉得蒋先生已经是全国数万万人共戴的领袖,不必以党自外于国民。在党有左右及地区派系之别,而在国只要为国家人民做事,可心无二用。他曾列举一个领袖的成功,国民要多少负担,民国以后袁世凯用国家多少钱,段祺瑞用国家多少钱,他当时说的数目好像是四五万万元。袁、段二人都错过了机会,没有导国家上建设之路。他劝蒋先生快准备对国民的成绩。他说之再三。依我印象,蒋先生对这类话都很倾听,不然膺白不会说而再三。蒋先生是继承中山先生的人,对中山先生有知己之感,革命党中尚有元老很多,他必须站在现有党的立场。膺白则以为清党而不改其组织,则有其短处而无其长处,失去可得之人心,错过机会是可惜的。
膺白对于国民政府下政治制度之异议:一为委员制,一为头重脚轻现象。委员制人多而不负责,结果不是被不负责任者误事,即是成就负责任者之独断,事无大小集中一人,多半是由此制度而养成的。中央政府及省政府组织复杂庞大,亲民之官——县长——愈无力亦无能。膺白主张“多级总揽制”,分层分职,而负全权全责。看后章他自拟的上海特别市组织章制,与他和国联政制专家晏纳克先生的谈话(见《感忆录》沈觐宜先生文)可以知之。早在国民政府建都南京之初,他和蒋先生讨论过改革制度如下电:
前在镇江所谈“改革制度”建议案,急需执行委员会及政治会议迭次议事录全部为参考,可否饬检一份寄沪?如系秘件,请借用数星期,即可归还也。云阳二。
电稿无月日,我记得膺白到镇江是民十六(一九二七)春夏之际,穿夹衫而去,单哔叽衫而归。他一件灰色哔叽单长衫,我不小心交洗衣作去洗,缩得甚短,未曾觉察,放在小箱内。回沪时我见他穿着不成样子的长衫,几乎失笑,他告诉我在镇江还穿着游行。他说:没有知道蒋先生有许多本家在镇江业商,这次欢迎蒋先生,蒋先生一路步行,推膺白前走,观者不知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是何人。电中所谈当即是那时的事,后来不知有何结果。仅自上海特别市起,有非委员制之地方政府。膺白建议过省与县之间恢复府制,则后来之行政督察专员有其义而不尽同。
下面是膺白对国民党改组的建议鳞爪,见于日记:
十八年一月十二日陈果夫君来谈党之组织,拟为三月间开代表大会之备,予仍以去秋所说各节为主张,即纵面改组取二级制,横面改组取分类专门委员会制,庶几地方之流弊少,而党员分类归队,则知识可以提高,团结可以巩固。
二十年三月三十日徐佛苏君来函论时局,最后有三断案:“(一)不反对党治,但欲以党治国,必先以才治党;(二)现制度凌乱错杂,当局无论如何奋发,决无成效;(三)不先谋经济建设,决不足以剿灭‘共匪’。此断案如不决心改革,恐多则三年,少则二年,社会各方面必有群起决算之一日。”全函约三千言,均期望成功甚切者也。予故作函复之,内有“名言高论,无任敬佩,而尤以最后所列三断案,对于时局全般之观察,完全与弟相同。年来每与当局晤,必言及此,且言必尽量,言不一次。惟因缘——历史关系、环境关系——既由渐而成,亦必由渐而化,局内人之应付,当不如局外人进言之易,个中苦情,吾辈当深谅之也”等语。
日记里亦有蒋先生派陈布雷先生来谈宪法之事。膺白所为蒋先生代拟改组党部提案如下:
为请改善党部组织,借以顺应大势巩固党基案:
办法一:纵的方面拟改为中央党部及地方党部两级制(地方党部指各省党部,各特别市党部而言),但因特殊历史关系,得设特种地方党部,如海外党部是。
理由及说明:查世界各国政党组织,除俄美外大都采两级制。苏联之政治主张与吾国情势扞格,不能采用,姑勿具论。若言美国:(一)因非一党专政,各政党各须运用其在乡党部之势力,竞选候补总统之直接选举,故有采用多级制之必要;(二)因产业发达,教育普及,下级党部之组织又极简单,故耗费极少,人才易得,有采用多级制之可能。今吾国以一党治国,县市以下各级党部在竞争选举上之作用,不若美国各政党之殷切,即将来推行宪政后,似亦未能采取美制,由人民直接选举候补总统。而依农村衰败之现状观之,兴复地方事业尚非指顾可期,不特才能卓异之党员,无法使之屈居于乡野,即具一能一技识力比较充备,德行稍可称道者,亦往往为都市所吸收,以是乡区间所可容留之党委,自难望其尽为优秀之人才。驯至青年学子,才识未充,即抛弃其求学之光阴,滥竽其间,坐误岁月。谨愿者莫展一筹,同于冗吏之虚设,狡诘者不守分际,横召民众之怨尤。及时改善,实属要图。矧今训政结束,宪政开始,已有定期,吾党政策应力减公帑之资助,渐进于自给之一途。坐是诸因,各省党部各特别市党部以次之各下级党部,实已无永久存留之必要,亦似不必耗此竭蹶维持之物力。至所遗各下级党部之指挥联络监察事宜,可改由该管省党部或特别市党部派出委员或秘书干事巡回办理,以免偏废。或疑下级党部一经停止,将失本党在乡之实力,予反动者以活跃之机会,殊不知党治下之县市地方政府,自有其制压反动之天职,而在乡党员之报告,省市党委之巡查,均足以助政府之不足,彰显著之功能,固无庸作鳃鳃之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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