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江东三州,莫非还想一统天下不成?”徐温随口应道,可随即便醒悟过来严可求方才所说的并非玩笑。徐温稍一思量,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答道:“这不太可能吧,朱温篡位之后,树敌甚多,尤其是与河东连战不利,已经无暇南向。只凭吕方镇海一军,就像并吞淮南,这岂不是蛇口吞象吗?”
严可求慢慢地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凝视在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在梦游一般:“并吞他是做不到,但打散了倒不是不可能,毕竟主公你掌权不久,威信未立,若是战况不利,只怕外州只会坐观成败,并不会倾力来救。吕方那厮倾巢而来,只怕就是打了这个主意。”
“这野战胜负甚是难料,他这般倾巢来攻,若是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只怕连这些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悉数都赔出去了。田覠、安仁义便是例子,吕方也是看在眼里的,我看他昔日行事十分求稳,没有七八成把握绝不动手的,严先生这次只怕是猜错了,我估计吕方不过是想趁着危全讽作乱,想要来占点便宜罢了。”
严可求见徐温并不同意自己对吕方的判断,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入脑,那种伤疤纵横的丑脸便肌肉抽动,青筋暴露,喉咙中更是气流冲击,发出咯咯的声响,配上他那张伤疤纵横的丑脸,若是夜里让生人见了,只怕三魂七魄里立刻少了一半。徐温见状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严可求本来出生钟鸣鼎食之家,年少时又喜读老庄之学,虽然行事并没有如魏晋之士一般旷放,但对功名利禄也是淡泊的很,后来虽经历大变,性格也只是由随和变为阴狠,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他养气功夫又高,在徐温的记忆里莫说是发怒,便是动颜色都是极少见的,此番见他这般模样,徐温还以为对方是羊癫疯发作了。
“严可求,严可求?”徐温一面喊着心腹的名字,一面伸手去抓住严可求的双手,防止对方病症发作时误伤了自身。徐温手刚触到严可求的皮肤,便只觉得手腕一痛,半边身子一麻,便失去了知觉。徐温下意识的刚要开口呼救,突然手腕一松,身体又恢复了知觉,只见严可求满头大汗淋漓,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呼救声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严可求稍一定神,便已经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回忆了一遍,接着他猛地跪伏在地,沉声道:“可求方才旧疾发作,神智混乱,竟敢向主公无礼,臣下惶恐之极,请主公治罪。”
“罢了,严先生你又不是有意为之,何罪之有!”徐温抚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右手手腕,惊疑地看着眼前的严可求,这个永远戴着一副神秘面纱的谋士第一次揭起面纱的一角,露出了一点真面目。徐温对自己的武艺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虽然无法和朱瑾、安仁义、米志城这些淮南军中的万人敌相比,但好歹也是从一个私盐贩子厮杀了几十年才到今天的,一身的筋骨绝非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可方才在这位严先生面前自己却仿佛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毫无抵抗之力,徐温可以肯定,如果刚才严可求真的想要杀自己,自己是绝对没有可能坚持到护卫赶到,甚至连求救的信号都发不出去,可怖的武功,惊人的智谋,还有满脸的伤疤,这个严可求到底是什么来历?徐温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好奇之色。
严可求看了看徐温的神色,心知今日如果自己不将事情合盘托出,就算徐温有再大的气量,也绝不会再信任自己了,如果这样,自己隐忍这么多年,想要借助淮南军之力向吕方报仇的计划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相比这个来,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到这里,严可求一咬牙,沉声道:“徐将军,其实严某本不姓严,而是姓陆,单名一个翔字,是润州丹阳人氏。”接着,他便将自己因为一念之仁,满族被吕方屠灭,后来请好友相助。向吕方报仇,可眼看仇人就要授首,好友却反戈相向。自己为了报仇,不得不毁容隐姓埋名,寻机报仇,可还是在广陵城外,走漏了身份,遭到昔日好友领兵伏击,几乎丧命等等一系列事情一一道明。
严可求这一番话说了几乎半个时辰,其中遭遇之悲惨,命运之跌宕,让徐温这个历经世事的人物也不禁连连慨叹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不要说你一族性命都着落在吕方身上,你想要杀他,倒也是常理。只是如今吕方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徐温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双目中满是怜悯之意,显然他对心腹向吕方复仇一事并不看好,只是看严可求这般模样,实在不忍将实话说出口罢了。
“我也知道报仇之事希望渺茫,只是陆家上下数百口皆死于吕贼之手,臣下便是还有一口气在,也要努力不止。”严可求说到这里,切齿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口中咀嚼的正是吕方的血肉一般。他深吸了口气,仿佛将满腹的怨毒强压了下去,继续道:“随着吕方实力渐强,据有两浙之地,我本以为报仇已无希望,正准备独自前往杭州,便是杀此恶贼不得,能杀他两个心爱之人,让他也尝尝所爱之人在面前死去的滋味。却想不到峰回路转,遇到了将军。”说到这里,严可求目露奇光,仿佛眼前的徐温是什么奇宝一般,让徐温不禁打了个寒颤。
“将军当时虽然只是个杨渥麾下的右衙指挥使,但恢弘大度,颇有德望,若是时运相济,说不定便能执掌淮南之地,我这复仇大计便有了着落。于是我便投入主公麾下,尽心竭力为您效力。天可怜见,我本以为报仇之事已经不过是雾中花,水中月,想不到杨渥、张灏天夺其魄,淮南终于落入有德之人的手中!”说到这里,严可求已经是喜极而泣,泪水一粒粒滚落在衣襟之上,顿时便湿了好大一片。
徐温脸上闪过一阵惧色,看着严可求在那里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他也知道对方满腹怨毒,却又不能说与他人,这十余年来一门心思都在复仇一事之上,整个人精神上早就扭曲了,突然爆发出来,自然行事作为完全不可以用常人道理来衡量推断,说不定突然跳起来一刀杀了自己,再自杀也不是不可能。自己此时说话要一定小心,千万莫要在哪里得罪了他,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
严可求在伏在地上哭笑了半晌,突然坐起身来,沉声问道:“徐将军,我方才说投入你麾下只是为了报家仇,你可有怨尤之意?”
徐温闻言一愣,思忖了片刻方才小心答道:“怎么会呢?先生虽然别有他心,但在我属下的确是尽忠竭力,若无先生之力,徐某今日早已是穴中枯骨。徐某感谢先生还来不及,又怎会怨尤先生呢?”
严可求笑了笑:“将军便是怨恨臣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此番吕方进兵之事,将军千万不可小视,吕方此人虽然平日里一副宽厚爱民,息兵停战的模样,但机会一旦来临,他比哪个人都要心狠手辣。此人便好似常山之蛇,欲壑难填,将军若以为他只是在边境州郡上讨些便宜,只怕就要吃他的大亏。我今日将这些事情坦白出来,就是害怕将军你对我有了猜忌之心,不用我的计策,事后追悔莫及呀!”严可求突然跪下磕了个头,沉声道:“若是将军果真对严某欺瞒之事有怨尤之心也无妨,只要此番击败吕方,臣下大仇得报。严某当自刎于将军面前,以正国法。”说到这里,严可求突然用左手抓住右手两根手指,猛的一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便已经将那两根手指折断了。
“这两根手指方才触及将军贵体,严某这便先行国法了!”
“何必如此,何必如何呢!”看到严可求这般狠忍,徐温不禁打了个寒颤,按说他也是从死尸堆里杀出来的,莫说是两根手指,就是几十上百条人命罗列在面前,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可今天却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疤脸汉子,他的心底却不住的冒出一股股寒意。
“无妨!”除了脸色微微发白以外,严可求并无刚刚受创的表现:“吕方此番倾巢来攻,主公只需勿与其野地浪战,将润州渡口掌握在手,做持久计,其倾巢而出,必然无法久持,再以计取之,吕方必然大败。”
“可求果然是某家的子房!”徐温笑道,心中却是禁不住的暗忖道:“你一门心思就是要向吕方报大仇,只要能将吕方打垮,只怕将我手中的老本拼光了也不在乎。且不说吕方是不是真的要一决雌雄,如果当真让他取了常、宣二州去,只怕我就要被赶到江东去亲自督师,那和张灏岂不是一般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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