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志下」
汉书/霍光传
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去病弟也。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少儿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为骠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趋人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中孺扶服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稍迁诸曹侍中。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偼伃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磾。”日磾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壹决于光。
以上事武帝,受遗诏,辅幼主
先是,后元年,侍中仆射莽何罗与弟重合侯通谋为逆,时光与金日磾、上官桀等共诛之,功未录。武帝病,封玺书曰:“帝崩,发书以从事。”遗诏封金日磾为秺侯,上官桀为安阳侯,光为博陆侯,皆以前捕反者功封。时卫尉王莽子男忽侍中,扬语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群儿自相贵耳。”光闻之,切让王莽,莽鸩杀忽。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光甚谊之。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众庶莫不多光。
光与左将军桀结婚相亲,光长女为桀子安妻,有女,年与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偼伃。数月,立为皇后,父安为骠骑将军,封桑乐侯。光时休沐出,桀辄入代光决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公主内行不修,近幸河间丁外人。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许。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由是与光争权。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为国兴利,伐其功,欲为弟子得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太官先置”;又引“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候司光出沐日奏之,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书奏,帝不肯下。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军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人,免冠顿首谢。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将军之广明都郎,属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听。后桀党与有谮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盖主皆自杀。
光威震海内。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讫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以上事昭帝,诛上官、桑丁、燕王、盖主等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
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既至即位,行淫乱。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
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大中大夫臣德、臣印,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壹海内者,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臣敞等议,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典丧,服斩缞,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自之符玺取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会下还,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发长安厨三太牢具祠阁室中,祀已,与从官饮啖。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太后曰:“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王离席伏。尚书令复读曰:“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变易节上黄旄以赤。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复诏太官‘趣具,无关食监!’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使人簿责胜,缚嘉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藉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由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谊、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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