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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破箩筐堂皇地放在复盛公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旁边是一纸标价:八万两银子,外加四个账期利息。大凡与复盛公做生意的人进门都会看一看,出门时往往会当笑话讲给同行听。不几天,除了做生意的人,常常还会有人慕名来看这只“著名”的箩筐,然后把这个笑话讲给更多的人听。
到了第十天的夜里,吴商人在家再也呆不住,典见颜上门求见致庸。致庸不动声色,依旧客客气气地接待他。吴商人便难堪道:“乔……乔东家,我能……我能跟你一个人说几句话吗?”致庸一挥手,旁边几个伙计皆掩嘴笑着退走。吴商人嗫嚅道:“乔东家,你这只箩筐,还真卖呀?”致庸故意道:“可不是,摆在这里就是为了卖掉它,它花了我这么一大笔银子啊,怎么着,吴东家对它有兴趣?”吴商人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是想来和乔东家商量点事儿,我想和复字号一起做笔生意……”一听这话,致庸立刻起身:“哎哟,那可不行,就因为我用八万两银子买下了你这只箩筐,我银库里已经没银子了,吴东家,你还是到别的相与家问问吧,他们也许愿意跟你一块做生意!送客!”吴商人没奈何,只得怏怏而去。茂才和几个伙计走过来,大家都忍不住笑。
吴商人有气没力地赶回家。刚坐下,他手下一个掌柜跑进来道:“东家,不好了!”吴商人烦躁道:“出什么事了?”那掌柜道:“东家,那件事已经传到口内去了,现在不单是包头的商家,就连京城和太原的商家,也不愿意和我们做生意了!”吴商人怒道:“怎么会这样?我亏的是他乔致庸的银子,怎么他们也这样?这跟他们什么关系……”
没过三天,吴商人又来到了复盛公,一进门就趴下连连磕头:“乔东家,我知错了知错了,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高高手我就能过去,你低低手我就完了!”致庸冷笑问:“真的吗?”吴商人带着哭腔道:“真的真的,你天天把这个破箩筐摆在这里,弄得全包头没有一家商号再和我做生意,连我的大掌柜和伙计都跑了!这样下去,我只有离开包头。可包头是我的根,离开这里,做不成生意,我还怎么活呀!”致庸笑道:“吴东家,你认为现在全包头没有一个人和你做生意,都是因为我天天把这个箩筐摆在店里?那好办呀,你拿八万两银子把箩筐买回去,再一次性结清四个账期的利息,它不就不摆在这里了?”吴商人跪在那里咬牙切齿,却不敢说什么。致庸道:“吴东家,你不要为难。咱们都是生意人,乔家做生意向来讲的是买卖公平,不强买强卖。你要是觉得不划算,可以不买。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一见他要走,吴商人急忙拦住,想了半天,终于站起恨恨道:“我买,我买还不成吗?”当晚,吴商人果然如约将箩筐买了回去。
又过了几日,马荀领着一脸晦气的吴商人再次走了进来。吴商人哭丧着脸道:“乔东家,我原想从你这儿买回了箩筐,也就买回了信誉,不料好几天过去了,我那里还是鬼都不上门!”致庸想了想道:“我说吴东家,要不那样,把那破箩筐高高挂到你铺子门前,让全包头的人都看见。我敢说,不出三天,就有人愿意跟你做生意!
‘‘可是……可是万一我这么做了,还没有人上门,怎么办?”吴商人还是不大敢相信。致庸笑道:“若真要是这样,我乔致庸就亲自上门,和你吴东家做第一笔生意!怎么样?”吴商人很感激,赶紧跪下又磕了好几个头。
这次致庸一直把他送到门口,正色道:“吴东家,记好了,咱们是商人,好的信誉可不只值八万两银子。我让你只花这点银子就买回了信誉,你沾光沾大了!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何况我们这些商人?行了,改天生意好了,你得请我吃酒!”吴商人连连点头道:“我一定请,一定请!”他边说边走去上车,又跌了一跤。众人都纵声笑起来。
致庸离开包头的日子到了。复盛公门前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两伙计当着复字号所有掌柜的面,将一块新匾高高悬挂于门楣之上,上面是致庸亲笔题写的两个大字——“厚德”。马荀颇为激动,回头大声问道:“诸位,让我们一起告诉东家,乔家的祖训是什么?”“义!信!利!”众掌柜异口同声地回答。致庸点点头,振奋道:“对!我们尤其要记住,这三个字排在第一的不是利,而是义,乔家做生意讲究的是以义制利;其次是信;做生意要讲诚信,无信不立;这利只能排到第三位,按这样的顺序做生意才能称得上‘厚德’,才能做得成大生意,你们一定要时刻记在心上!”马荀慷慨拱手道:“东家,您放心吧,复字号有您这块匾,有我们新订的店规,有乔家的祖训,还有我们这些人,绝对错不了!”
在众人的掌声中、在鞭炮与鼓乐声中,致庸与茂才一行终于启程。不料到了包头城外,有一帮商家闻讯赶来相送,如邱天骏、焦百川等,把酒相送,执手依依,又是一阵热闹。半天后,致庸他们才真正上了路。回来的路上,邱天骏在车中对崔鸣九道:“我们过几日也回去吧。乔致庸来的时间不长,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脆利落地给这里立了规矩,十年八年内,没有谁还能改得了这个规矩。”崔鸣九道:“可是……祁县那么小的地方……”邱天骏道:“你错了。晋商里没出一个乔致庸,包头就是大地方,祁县是小地方;祁县出了乔致庸,包头就成了小地方,祁县就成了大地方!”崔鸣九心中未必月艮气,但也不敢说什么。
邱天骏看看他道:“对了,乔致庸用一个二十八岁的人做复字号的大掌柜,同业都去恭贺,你为什么没去?”“我……”崔鸣九有点不好意思,邱天骏哼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他原本只是一个跑街的?”崔鸣九不语。邱天骏反问道:“我用你当大掌柜的时候你多大?”崔鸣九道:“东家提拔鸣九时鸣九三十八岁,在当时的大掌柜里算是年轻的。”邱天骏点点头:“明白了就好。乔致庸提醒了我们,以后我们和乔致庸之间,不,是和山西的商家之间,要争的已经不是一桩桩生意了。”崔鸣九一惊,问道:“那是什么?…‘是人才,”邱天骏沉声道:“乔致庸虽然年轻,却知道天下最大的事是罗网人才,使用人才,让人才变成为乔家效力的死士。你瞧吧,这个二十八岁的大掌柜,将来会为乔家累死的!”崔鸣九大为震惊,埋头半晌后终于道:“东家,我懂了。以后凡是人才,我将不惜一切网罗到达盛昌来。”
乔家早就接到了讯息,所以致庸还未到家,乔家堡里里外外已经张灯结彩。虽说乔家家规不让请戏班子到家里唱堂会,但这次曹氏做主,把戏台子搭在村后河湾子里,请了九岁红的戏,预备连唱三天。玉菡更是喜不自胜,每日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就盼着致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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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庸一行风风光光地回到了乔家堡。一进门,他按规矩先在祠堂中给祖宗上香、行礼,接着抱住致广的牌位好一阵恸哭:“……包头复字号转危为安了,大哥,你可以闭眼了……”曹氏在祠堂门外听着,也伏在张妈怀中大哭起来。玉菡则痴情地望着祠堂中的致庸,悄悄地抹泪,几乎难以自持。
当日乔家堡大摆接风宴,茂才、戴老先生、阎师傅及曹掌柜都被奉为上宾,这些人共同经历了一场患难,今日相聚,颇有苦尽甘来、共患难之感慨。席间宾主皆欢,都喝多了。
玉菡自致庸进门,一直没什么机会与他亲近,眼见着夜色渐浓,前院仍旧毫无散席的迹象,不禁着急起来。明珠在一边看着,打趣起她来:“小姐,您身上法兰西的香水整个乔家大院都闻到了,怎么姑爷的鼻子那么不灵光啊?”玉菡忍不住啐道:“你这个死丫头,只知道打趣主子,还不赶紧去前院看看是怎么回事!”明珠一听这话,咯咯笑着出了门。
不多会儿,明珠急急进门道:“小姐,二爷和孙先生都醉得一摊泥似的,孙先生在那里舞醉剑呢……”玉菡闻言,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急急往前院奔,一边埋怨道:“这个孙先生,知道他今儿刚回来,还让他喝那么多!”明珠掩嘴笑道:“小姐,不是的,是二爷先把孙先生灌醉了,他们都说二爷海量呢!”
前院中月光遍地,踉踉跄跄的茂才舞醉剑,口中胡乱地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哈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旁边的一帮爷们都醉得不成样子,却连连喝好。阎镖师哈哈笑着,也踉跄地舞起一把长刀来。他是练家子,自然舞得好看十倍,周围轰然叫好起来。
玉菡皱着眉头四处看,独独没有发现致庸,心中一急,拉过半醉的长栓问:“二爷呢?”长栓四下一望,也着急起来,陪着玉菡找了好一阵子,前院以及内外书房都没有发现致庸。明珠小声嘀咕道:“天哪,会不会是刘黑七……”玉菡心中一惊,差不多要落下泪来,长栓则被吓醒了。突然,长栓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二爷可能在那里……”
他们赶到统楼库房的时候,致庸正躺在一条长凳子上呼呼大睡。月光静静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睡得很沉,嘴角还挂着一缕涎水。长栓刚要上前叫醒他,玉菡赶紧摆摆手,心疼道:“别吵醒他,让他睡吧,这一阵子可累坏他了。”她吩咐明珠回房拿一条薄被,小心替致庸盖上,然后慢慢在致庸身边坐下。明珠看看她,又看看致庸,忍不住问:“太太,您就这么守着他?”玉菡点点头道:“明珠,你回去端壶茶水过来。你们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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