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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锉骨(第1页)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暗,猗兰殿里却没人敢进来掌灯。

浅碧色绣了折枝海棠纹的宫裙迤逦在地毯上,漾起湖水一样瑟瑟的波纹。崔婕妤素白着一张脸道:“嫔妾真的被逼无奈呀,若是崔莲房将我的出身说出来,圣人还会这般看重于我吗?以崔氏姐妹的心性,她们不找我也会找别人仿造。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大错?”

女人滚烫的眼泪正正砸在手心上,一只素手小心地搁在皇帝的膝盖上,显得无助和温顺,还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弱不胜衣。皇帝似乎有些动容,他缓缓坐直身子,就清楚地看见女人衣袖下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皇帝徐徐抬起眼睛便有些刺红,“被逼无奈就要了活生生的两条人命?被逼无奈就让朕和皇后承受丧子之痛?被逼无奈就可以隐情不报助纣为虐?好一个被逼无奈,就意图洗脱自己身上的罪业吗!”

皇帝似乎是怒急而笑,平日里一贯温和不动声色的脸上尽是阴沉桀骜,“应昀从小就文章诗赋信手拈来,朕还觉得这孩子天纵其材,现在想来这背后少不得有你这位才女母亲的谆谆教诲。可叹当年在潜邸书房里朕就是睁眼瞎子,不忍良才美玉被埋没好心教你习字,你是百般推就誓死不学,朕那时还觉得你禀性忠厚迂腐得可爱!”

崔婕妤想起往日这人的爱重,还有无微不至的呵护,心里也有些惆然,“就是因为这件事害得太子薨逝,嫔妾时时惶恐不安,这么多年一直时时惦念。每年的清明寒食二祭都要悄悄地为太子念经超度,还时时告诫昀儿要退要让,没想到……”

皇帝忽然双手相击鼓起掌来,慨叹道:“当年太子秉性文弱行事优柔寡断,朕在废不废太子上的确犹豫。也的确喜欢秦王的武勇,却没想到这份踌躇竟然让有心人窥见。当崔莲房把这几封盖了太子钤印的空白信笺给你时,野心助涨之下的你只怕是你如获至宝吧!”

“若照崔莲房的要求,写些儿女情长之事尽够,你偏要多此一举地添上一句,你我之子日后必是天命所授至贵之人,就是这一句话朕对这些信件是一个字都不相信。郑璃性情刚烈为自证清白而死,这个消息也是你派人传给崔玉华的吧。这个女人又愚顿耳根子又软,果不其然青红不分地与太子当堂大吵大闹。”

他呵呵冷笑道:“朕正在着手探查这件蹊跷,却没防备忧急惶恐之下的太子竟饮鸠身亡。你自作聪明想一箭双雕,大概想朕就此舍弃太子和秦王,却不知反而露了马脚。朕虽然疑怀献信的刘肃父子,却总觉得其后还有幕后人。只是那时清扫了朝堂内外,甚至怀疑是朕那几个死去兄弟的后人作祟,就是没有怀疑过你。”

“你的确了解朕,不争就是争。朕身边的妃嫔不多,只有你从十五岁起就侍候在朕的身边,时时嘘寒问暖添衣送炭,与朕在一起的时日大概比皇后惠妃都要长久,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朕的非你莫属。在这偌大皇宫朝堂内外,朕最讨厌的便是蝇营狗苟不择手段往上攀爬的人。”

皇帝伸手捉住崔婕妤冰凉细致的下颌,力大得使女人的脸几乎变形。他徐徐低叹道:“你无欲无求不争不抢,唯一的念想就是呆在朕的身边。不光别人信了,朕信了,恐怕连你自己都相信了。为着护佑这一份纯粹,你生了应昀之后朕故意没有给你升等,就是怕你出身低微惹来他人的忌恨。”

“你生下昀儿前五年,虽然位分低微可从未有人真正敢在你面前放肆。昀儿刚一启蒙,朕就搜罗大儒给他当师傅。朕如此这般小心地看护着你,是因为你这样性子淡泊视名利如粪土的人,朕身边真的是太少太少了。所以尽管经历种种,却真的从来没有将你往恶处想过。”

皇帝脸上渐升腾起暴怒之色,“遍寻不得之下,朕又不想立时跟彰德崔氏撕破脸。所以仔细思虑之后就将一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连皇后对此都多有怨怼,一气之下三年自锁坤宁宫不与朕说话。若果真趁你愿屈死了太子再杀了刘家满门并秦王,这天下就是你和晋王母子俩的囊中物了。果然是好心计,好耐性。”

崔婕妤的神情变了,细腻的喉部滑动了一下后连连苦笑,“圣人一切不过是猜测,不过是被逼无奈仿写了几封书信,有何真凭实据污蔑嫔妾的清白?”

皇帝怆然一笑,“清白,你莫玷污了这个言辞。人性本恶,朕从来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当年皇后为朕挡了先皇庞贵妃赐下的毒酒,朕不过以为她是为了他日的母仪天下,为了她膝下的长子能稳坐太子的宝座。这么多年这世上唯有你是个例外,只可惜朕的心意全然枉费了。”

帝王声音一如平日和缓,脸上却闪现被人愚弄的愠怒,只可惜地上的女人只顾着哀哀哭泣没有看见,“锦衣卫指挥使石挥察知你父亲真正的名字叫崔劲时,朕便已经将一切都了然于胸。随即便纵着晋王骄矜刚愎,纵着他与秦王两两相斗,其实就已经坏了你这辈子最大的期盼吧!”

“晋王在朝臣当中颇有薄名,年少得意不免有些狷介轻狂。朕一松手,他便烂得不成样子。秦王也被挑起了火性,两个人斗得尤其凶狠。晋王没有外戚助力不免对你有怨声,朕叫人不时拦住宫外的消息,加上有心人的挑拨行事越发下作,刺杀下毒克扣无所不作,朕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的手段!”

皇帝说到这里大笑出声,“可叹他竟胆大到趁着朕告病之时,着人悄悄围了京中高官的宅子好逼人就范。哈哈,看着精明不过的人犯下这般蠢笨之错可真是叫人瞠目结舌。朕将他捉个现行时,他一下子就软了骨头痛哭流涕,全无昔日的半点风范。”

“就这般没有风骨的人物,朕当初还曾经对他报以期望,真是何其荒谬!朕没有将他贬为庶人,而是先将他贬为郡王,等年底时再寻个错处将他贬为镇国将军,一步一步地往下贬斥好让他整日惶惶。如今他斗志全无不过是个闲散宗室,当做废物一般养着空费些米粮罢了!”

崔婕妤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嘶声喊道:“那也是您的儿子,我即便有天大的错处,怎能迁延到他的身上?他小时候聪明异常,圣人不是屡屡夸赞与他吗?您还亲口还说过,如今天下承平当有守成之君居位。昀儿有胆识有谋略,只是一时受人怂恿走了弯路,圣人连一次改过的机会都不给他吗?”

她怔了一会儿喃喃道:“难不成圣人还要立秦王为储君,除非你要先杀了惠妃和刘肃父子,省得这些外戚像前朝那样坐大,一举成为另样豪门把控朝政。但陛下没有下此杀手,说明你心中并不中意秦王。依次排下来的齐王身子文弱不堪大用,楚王脾气暴躁学识浅薄,圣人难不成还想在宗室里过继?”

崔婕妤几番寻思不得法后蓦地睁大眼晴,“除非——,齐王的病弱是障眼法!”

她本是极为聪明之人,只是坐困延禧宫不得外面的消息,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发生了之后才知道。但是只凭星点枝节就推测出皇帝没有说出口的用意,越发让皇帝心凉。这样擅于伪装的女人,到底哪一面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皇帝坐在楠木座榻上,眼神沉静平稳没有半点波澜,居高临下地定定望着。

崔婕妤脸上似哭似笑,“圣人每每说我是你的解语花忘忧草,屡屡夸赞昀儿聪慧,又何尝有几句是真心的?嫔妾侍奉您这么多年,一直谨小慎微临深履薄,您一番猜测就将这一切抹煞,叫人如何能信服?”

女人倔强不服挣扎着讨要一个说法,皇帝却后退一步没有理会她的哭号,转身步出宫门,只留下一个冰冷森寒的身影。

殿外,乾清宫总管太监阮吉祥安静地端着一角丹红漆面托盘。托盘上是一支墨地三彩双龙酒壶,颜色温润古雅一如当初,正是二十年前文德太子用来自尽的所用之物。

皇帝摩娑着酒壶细润的瓶身,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良久才负手道:“奸人偶尔为善,世人皆称之为大善。好人偶尔为小恶,这恶却是让人防不胜防。朕当了十年的睁眼瞎子,又强忍着恶心当了十年冷眼旁观之人,才将这些人从里到外的皮骨瞧清楚,所幸还不算太晚!”

阮吉祥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擅动,耳边却听帝王暗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进去侍候崔婕妤把这壶酒用尽了,一滴都不许剩。告诉她,这是文德太子生前最喜欢的一只酒壶,用来送她也算给了她几分体面。还有叫她不必担心晋王,朕在大行之前定会将他安排得好好的。”

说到这里,皇帝略微顿了一下更加压低了声气,“明日一早着人往各府报丧,就说崔婕妤身染恶疾暴毙。丧事办完后选一副衣冠送往皇陵,其尸身送往焚烧塔煅化。叫两个人将骨灰随意扔进荒山野岭,不必再回来报备了!”

阮吉祥倒吸一口凉气呐呐不敢多言,这分明是要锉骨扬灰,崔娘娘到底做了何事引得圣人如此厌弃?

今人信奉侍死如侍生,若非天灾人祸一般都是入土为安。将人送往焚烧塔煅化,还要将骨灰随意扔进荒山野岭,皇帝分明是恨极了崔婕妤,才会如此不留情面。今日他一直守在殿外,影影绰绰猜到了一些却不敢深想,腰身压得低低的应了个是。

殿内,崔婕妤蓬散着头发,满眼的狼狈不堪和不甘愤恨。当年,就是为了逃脱被人摆布的命运,她破釜沉舟自卖自身进了王府,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爬。就在以为可以把握自己的将来时,忽然发现前面的路和多年前那条崎岖的小路竟然重合了。命运兜兜转转,自己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皇帝越走越快,很远之后耳边似乎都还听得到女人凄厉的哀嚎。没人看见的地方,帝王的眼角沁出几丝微不可见的水痕,很快便被迎面的风吹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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