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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第1页)

有四五十分钟,白纸上便有一幅墨染的荷花图来,果然于大家们的手笔差之千里,却能亮一亮凡夫俗子的眼睛。

李清一边拍手赞好,一边摇头叹息说觉得美中不足,失了些许生动。陈晓飞道:“算你有品位,人家画龙还须最后点睛,我的这点睛之笔还未落下呢。”随手又添了上去,不多一会便有了两只戏水的鸭子,扑腾着翅膀,李清不悦道:“荷花是那样的美,你画两只鸭子在下面,有什么好看的,即使是画两只蜻蜓也会比这好看得多。”陈晓飞笑道:“你还未能理解这画中的深意,让我再添来给你看。”笔尖一抖,写了四个字在画的左上角,李清看着,写的是“鸳鸯戏水”,脸色微红,抿起嘴来,偷偷的笑着。

两人正凑拢头谈论画时,陈晓友带了满脸的沮丧之色走进来,一见他二人这般亲密状,立即有些尴尬,坐了一会也没说什么话便走了。

但陈晓飞知道他心中埋藏着许多事,所以晚上去找他。

谭永菲见陈晓飞进来,便吃吃笑道:“喔唷唷,大学生来了,吃饭了没?”陈晓飞胡乱应了几句,拉根凳子来坐下,谭永菲又说:“好久没来我们家坐了,我们是好想你噢!”特地把那“想”字拉长,陈晓飞道:“活路忙了。”谭永菲道:“你说话硬朗幽默,有空常来陪我们解解闷儿也好,免得整天对着木头,这要减寿命呢。”说着对陈晓飞嫣然一笑,二十七八的女人,正是风韵诱人,这笑里便藏了千万支勾魂利箭,使得陈晓飞在抬眼看她的时候,心灵上有了一瞬间的麻木,脑子里有了一瞬间的空白。他忙又低头下去,说话应答更加小心些。

陈晓飞对正抽烟的陈晓友说:“出去走走。”陈晓友道:“也好,屋里愣是闷热。”二人便出屋来,身后还跟着谭永菲的声音说:“大哥,你要常常来玩呀!”和一阵勾魂的笑声。

落日的余辉还照耀着西边的山顶,两人走到村外的那个草坪上坐下,陈晓飞又感伤起来,苦笑道:“曾经,我在这里把葫芦丝一吹起,就是咱们兄弟团聚的时候。”陈晓友的伤感更浓,也叹息道:“那是曾经,但如今呢,王军在他乡,听不到你的葫芦丝声;天灵在另一个世界,也听不的你的葫芦丝声;阿兵他虽然在村里,却未必愿意听了——而我呢,有生活这块厚厚的屏障阻隔着,我失去了幻想也失去了追求诗意的心思,我听不到,也不敢听。”陈晓飞沉默了一会道:“晓友,你错了,你们都听得到的,虽然我现在不常到这草坪上来吹葫芦丝了,但你们一定还能够听到我吹出的葫芦丝的声音。曾经我们是用耳朵去听,如今我希望你们用心去聆听。我们好比一堆火中的五条火苗,总有一天会汇集成一股浓烈的火焰,永不熄灭的火焰。我们五人的心是还连在一起的,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陈晓友激动道:“飞哥,我相信你的话,在我的心里,你说的话都是正确的,你就像我前进的指路灯——飞哥,你现在也帮我指一条明路罢!”

陈晓飞问道:“什么事,你说说。”陈晓友停了一下,说道:“飞哥,我想去广州打工。”陈晓飞一听,也顿了一下,问道:“打工,打什么工,一个人还是跟谁去,可靠么?”陈晓友道:“是我们村的杨老九,去广州打过几年工回来,说是有一个老板要招工,请他回来找人,工钱待遇都很可观,车费都是老板包了哩。同去的还有我们村的孙守源,还有别村的两个人。杨老九是我们村的,想来是个可靠的人。”陈晓飞拍着兄弟的肩膀道:“晓友,你要仔细想想,你是结婚了的,不比孙守源一个单身汉,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有妻子,有家庭……”说到这里时住了口,他看见陈晓友的眼中射出了一股怨气,并有些无奈又有些坚决的说:“正因为我有妻子,有家庭,所以我才要远远的走,我要逃离他们——”

陈晓飞问:“为什么?”陈晓友看着晚霞,道:“你知道的。”陈晓飞的心在微微地颤抖,他的确知道陈晓友的女人的曾经,即使结婚也改变不了她的放荡的性格;他知道陈晓友的婚姻的背后,蕴涵了多少个无知的嘲讽和笑话;他知道陈晓友结婚后要顶住多少舆论的压力和多少别人凭空搬来的是非。陈晓友不是钢铁铸成,没有英雄之躯,相反他是一个脆弱的人。他早已精神崩溃,心力憔悴。

陈晓友婚后的生活是这样的形状,他走在路上,遇到村里的一些破落户,或是一些无聊的妇女,他们会取笑说:“哟,你媳妇的‘框框’大罢,好进去罢?”夜里陈晓友躺在床上,想着谭永菲的过去,便觉得自己像在吃一块发霉的面包,想要呕吐。也有人会说:“你媳妇的脸蛋儿真是俊俏,体态风骚,也让我尝尝去。”这使陈晓友想到谭永菲的外表,怪就怪在他的外表,没有这样的外表,如何会有那龌龊的过去。陈晓友的一声叹息沉重得能坠落到十八层地狱里去,躺在谭永菲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他觉得自己只是一朵残花旁边的枯枝。然而这朵残花并不是真的残,却像一匹被关住的马,贼寻机会要来偷,她也寻机会要出去啃草。

陈晓友不愿想却不能不想,这是谭永菲带来的苦恼,是结婚带来的苦恼;而家庭呢?自从办了陈晓友的婚事,陈林伟像推掉了肩膀上的所有责任,有饭吃饭,有烟抽烟,不时的喝二两包谷烧,对儿子的事不再过问。李根兰虽然关心儿子,但作为一个老去的妇人她无能为力。陈晓友的大哥大嫂时时玩着机心,准备着与他争这薄薄的家产。陈晓友还太年轻,还不了解生活,不了解社会,也不能透彻人心,抵不住别人的嘲笑,玩不过善于世故的哥嫂,连那几个侄子天真的笑脸里,陈晓友也觉得暗含着杀机,他要逃离,逃离这世俗之剑,流俗之毒。

出去的决定是不会改变了,陈晓友想抱住陈晓飞痛苦一场,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他与飞哥的永别,但在众毒之前他还记起陈晓飞常常说的话:男儿流血不流泪。

出去的日期已经定下了,陈林伟稍稍露出一些父爱来,把陈晓友叫到身前去,大谈他的为人处世原则,大谈做人的道理,还谈起了与陈晓友出去打工无关的“忠”与“孝”。陈晓友在心中冷笑,他想大声的说你不要说这些,你不配。但他没有说,是惧怕强大的父亲还是心里不愿意说,别人无从知晓。李根兰抱着儿子哭了一场,陈晓友觉得更可悲的其实是母亲,她在一种没有希望的境地里幻想着,陈晓友相信若母亲有能力,一定会至始至终的爱护他,保护他,然而这可怜的女人,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子却没有能力去保护。陈晓友心里说:母亲啊,保重!

离出门的日子只剩三天了,他大哥大嫂经过几个晚上的商讨,一致认为陈晓友出去挣钱了自己存着,他们却把家里养着,这太不合算,唯一的办法是在陈晓友出去前分家。把这主意提出来了,陈林伟和李根兰想不出别的主意。陈晓友一心出门逃避而不在乎别的事,谭永菲也不在乎,所以经过一日准备,第二晚叫了陈韶华等人来,几乎是在完全满足了哥嫂的条件下分了家。

又是晚上,明天陈晓友就要离开黄缪村寨,离开奇鹿城,到那遥远的天边去。陈晓友感到高兴,陈晓飞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陈晓友所要追寻是梦。他很沮丧,看见兄弟临走时还要扯上这家庭的纷争,不知道兄弟能不能走得安宁。

陈晓友来找他话别,黯然的说:“飞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知道,好,好!”

“你在家里要好好保重。”

“好,好!”

“我想去看一看天灵,你陪我去。”

于是两人借了手电筒的光,借了天上的星光月光,凄然来到少天灵坟前,看着夜色中孤零零的小土堆,他们泣不成声。秋夜里起了一阵惨惨的阴风,吹拂着四野里的荆棘,在风的吹拂下碰撞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阵怪笑也像一阵怪哭。天空似乎飘来了云,星光朦胧了,月光淡下去了,暗下去了,像一块灰色的布历经了年深月久的褪色。秋夜的虫鸣带着沙哑,有一种抹不去的忧伤,像是生者为亡灵唱的一曲哀歌。

“天灵,我去了,我将去那远远的地方。但是正如飞哥说的,我们的心还相连着,我们是五只乱窜的火苗,终究会汇集为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我们是一整团的火。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也会永随着我去那远远的地方的。”

陈晓飞拥住了他的肩,两人默默的流泪,默默的下山,默默的走进黄缪村寨的黑夜。

“飞哥,我想去找阿兵。”

“算了,今晚回去早些睡,明天一路顺风。”他淡淡的笑着,心里有一种永别的悲凉之感,这就是离别,这就是人生的岔道,陈晓飞虽然能圆了自己的话,但他心中明白,五团乱窜的火苗越窜越远,再不能汇集成为一团那样具有向心力的火焰。

“飞哥,那我走了——其实李清是个好姑娘。”

陈晓飞还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不明白陈晓友的那句话是心中的喟叹还是说给他听的,紧紧袭在他心头的惆怅,像秋夜一样绵长。

第二日的下午,李清来找他,装着不经意的问:“陈晓友去了广州么?” 他也随意答道:“去了。”李清脸上的神情怪怪的,看着陈晓飞,露着苦涩的笑。这时谭敏走了进来,背着她的孩子,紧张的说:“大哥,我有话要问你。”陈晓飞也被她那慌急的神色吓得紧张起来,忙问她什么事,谭敏说:“是阿兵出事了,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回家了。”陈晓飞吃了一惊,问道:“那他出去干什么的?”

谭敏道:“那日说好去购幼鸡的,可是一去就没再回来了。”陈晓飞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谭敏道:“我们都急了好几日了,也急不出个头绪来,今日我爸报警去了,我妈说你们从小玩到大的,叫我来问问你,兴许你能知道他最有可能去了哪儿。我们都很担心他身上带了钱,怕被别人谋了财害了命。”她说着几乎就要哭出声来,陈晓飞也觉得问题很严重,但他不知道在奇鹿城陈兵会去什么地方,只是干着急。有心要过去慰问一下,但因明天要去陈晓艳家为侄女赶白酒,好歹要招呼些亲朋的饭菜,所以抽不出空来。只得先安慰了谭敏回去。

待去了陈晓艳家回来,陈晓飞才去陈兵家中细问情况,张明英等人也去安慰一回。陈兵还没有着落。兴许是因为担心陈兵的原故,这晚陈晓飞做了一个梦,梦里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大街上来,街道既宽又直,似无穷尽,两旁又单调乏味无比,无房屋也无树木花草,道上无车也无人,仿佛是一个没有生灵的境地。陈晓飞看着荒凉景致,正自奇怪何以这般冷冷清清,突被一声叫唤吓了一跳,回身看时,竟是陈兵,穿一双破破烂烂的皮鞋,一套半新半旧的西服,头发有些蓬乱。陈晓飞又惊,又喜,又怒,冷笑道:“你去了哪里,让我们好找。”陈兵并只嘻嘻发笑,陈晓飞又道:“你还有心思笑吗?回家去看看你父母和妻子,都因你而瘦了一圈了。”陈兵又嘻嘻的笑,阴森森的,直让陈晓飞毛骨悚然。因寻思陈兵何以会这样,难道疯了不成,上前一步问道:“阿兵,你怎么了?”

陈兵开口了,“嘻嘻,杀人,杀人,他们杀你还是杀我,杀人……”陈晓飞脑袋里嗡的一声,四面环顾,看不见人影,便确信陈兵的脑子有了问题,上前扶住他说:“阿兵,没人的,没人杀我们,我们回家。”陈兵喃喃道:“杀人,杀人!他们杀你还是杀我——妈呀,杀人啊,杀人啊!”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陈晓飞待要追赶,那个身影早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在梦里追了一夜,次日醒来之后,陈晓飞竟觉得两腿有些酸痛。张明英也起来了,与他说起陈兵来,不住地感叹陈兵是个好孩子,这回大约真的遭了横祸。陈晓飞与张明英说起昨晚的梦境,张明英静静的听完了说:“这倒是个凶兆。”拿了一把镰刀上山砍烟杆去了,叫陈晓飞在家做饭,吃了早饭后再一起去干活。

黄缪村寨变得有些慌乱,陈兵的事,陈林华到镇上和城里都报警了,但过了好久还没有音信,村里的人们都说这个人肯定是没了。彭礼会和谭敏都哭干了眼泪,陈林华每日只是闷头抽烟。张明英来当着大家的面说出了陈晓飞所做的怪梦,众人默想一回各抒己见。李云惠说这梦才是凶兆,平素这几个孩子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能够心心相通了,这下有了难,便托梦来求救了。张明英说我也正是这理,前几日就想说的,又怕图得些不吉利。陈玲说陈兵也是这么大的人,难的凭空消失了不成,建议彭礼会用陈兵的旧衣服滚一个鸡蛋拿去请关神婆看一下。

彭礼会道:“我前日拿了鸡蛋去看,那关神婆蹲在灰窝窝里,拿鸡蛋前后左右看了一回,又闭着眼睛思了一回,大约是在与神寻问,然后对我说:‘你家这儿子确实是遇到灾难了,神家看得清清楚楚,你儿子遭了一个在外游荡的死鬼的魂魄所迷,他自己就没了理智。’我忙问咋办,神婆说:‘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理我这里烧几拄香几张纸钱就了事了,但总还不该得罪了神灵们。’我又问她怎样拿那小鬼,她说:‘见你是好人,你也思子心切,我便介绍几个人给你,把他们请回家去做一场法事,你儿子的魂儿就招回来了。’我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想到那婆子说的做这场法事要六百六十元钱,我们家的钱都让阿并兵带走了,哪还有做法事的钱呢?”

一路说,一路哭,众人边安慰边问:“那她说的可灵呢?”彭礼会哭道:“怎么不灵,他说得头头是道呢。”众人问道:“怎么说的。”彭礼会道:“别的也就不提了,单她说的阿兵失踪后的事,说阿兵现在是神智不清,又遭小鬼的追杀……哎哟哟,那恐怖哟,我的阿兵哟!”张明英道:“把这关神婆的话与晓飞的梦境结合起来看,他说的倒是真的了,你也不该吝啬这几百千把的钱,趁早把那先生们请来了才是正理。”陈玲道:“我也细想,关神婆不是说有许多小鬼在追杀他么,晓飞在梦里只是听见阿兵说有人要杀他,却看不见人影儿,幸得晓飞阳气高了,小鬼们不敢近身。二嫂。你们还是早早的做了法事才好。”

彭礼会转身指着陈林华,气愤道:“我何曾不想早做呢,独他不信,往常我们有了大病小痛,一提起神来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也说世上没鬼,也说巫婆先生骗钱,我寻思,兴许是鬼神对他的态度不满,报仇到儿子的身上了。”李云惠道:“你也别这样说,阿兵不过是一时阳气低了被鬼上身,哪能就扯上报仇报恩呢。”众人道:“正是。”张明英道:“陈林华你也不该不信,都到了这分上了,让他二娘请先生来做了法事要紧。”众人道:“正是。”

陈林华垂了半日头,突的抬了起来,脸上是一种怪怪的神情,嘴唇虫儿似的蠕动了几下,说:“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信不信的选择,权把死马当活马医,大不了我的几百元钱当扔到水里打浮漂了。你就去请你看的那些神人来,千儿八百的钱我也还能借得。”彭礼会听了喜之不禁,说了句我便请去,遂进了里屋换了一件外衣出来,道:“你们就在这玩着,我先去。”众人也都告辞了。陈林华还垂着头,谭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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